学校唯一的课外活动就是在礼堂看宣传片,有许多次都是监禁中的犯人的访谈,穿着蓝色的、橘色的监狱服装,发型统一的犯人,座位上是黑压压一片,穿着统一服装,男女各自发型统一的学生。
礼堂的音响有些陈旧了,声音里带着滋滋的电流声,犯人说的话就像加了音效。
为了让投影更清楚,礼堂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台上幕布发出来的一点光线,照在前面几排学生的脸上。
他们都是一样的漠然,一样的疲倦,一样的空洞,眼睛里没有任何不一样的东西,像是一个人的数十个复制品。
邹禹还是在黑暗中看着廖彬彬的背影。
尽管都剪着一样的发型,他还是可以通过背影一眼辨认出廖彬彬,对他来说,她就是很不一样,她的齐耳短发的右侧会略微外翻,起先生活老师认为是她每天用夹板、发胶一类的东西所做的“恶意打扮”,叫了同宿舍的人进行秘密汇报,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监测之后,才确定她的头发就是天然地外翘,这才免于惩罚,但老师还是找她谈了几次话:“不要搞特殊,会影响其他同学学习”,廖彬彬就比别人起得更早一些,每天清晨洗头。
宿舍里没有热水,澡堂里才有,去澡堂的时间不在早晨,所以她没法用热水。寒冬腊月,她用冰冷的自来水浸湿头发,钻心刺骨的寒冷让她的头瞬间疼痛,她没有丝毫委屈之类的情绪——学校规定的日程太紧张了,很多情绪都被过滤掉了。
更不用说,后来她爱上了这种疼痛,每每疼痛袭来,她就觉得很爽,心里那种压得难受的感觉,一瞬间得到了释放。
不过,即便她的头发不再外翘,邹禹还是能在千百人中,一眼辨认出她来。
其实他们从来没说过话,并且只在一起上了半个学期的课。
为了防止学生忙于社交而放松学习,学校想了一个很有效的方式来打断学生之间建立友谊,那就是每半个学期重新划分班级和寝室。划分的依据自然是看成绩,每周都有成绩排名,每个学期下来,排名靠前的人就会被分在一起,排名靠后的,则要看有多靠后,太靠后的,就直接劝退了。
学生之间很难建立起稳定的情谊,如果没被分到同一个班,课后就很难再见面了。学校的管理就是这么高效、严格,学校引以为傲。
排名在学校里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不仅仅决定分班级和宿舍,甚至决定吃饭的顺序,排名靠前的,可以第一批吃饭,排名靠后的,最后一批,邹禹曾经因为生病没考好,成为最后一批吃饭的人,饭和菜都没什么温度了,也没有太多选择,有什么就吃什么。吃饭时间15分钟,他吃饭很慢,为了不受惩罚只能尽可能快地扒拉,留下了胃病,至今经常疼痛。
廖彬彬从来没被分到过最后一批,她很努力,最差也就是第二批次,为了能吃上热饭,也为了能常见廖彬彬,邹禹干脆进化掉了睡眠和饥饿,发了疯地死记硬背,终于和廖彬彬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班上的座位也是每天轮换的,没有人能拥有固定的同桌,和廖彬彬坐在一起的机会,半个学期里只有一次,为了这一次,邹禹做了很多准备,提前一天逃了晚上睡前的集体背书时间,仔仔细细地修理了自己毛茸茸的、青涩的胡子。学校不能用刀,刮胡刀也不行,他把转笔刀里的小刀片拆下来,打上肥皂小心翼翼地刮,直到嘴唇上和下巴上毛毛虫似的胡子没了影踪,才满意地洗了脸。
然而这一次冒险没有换来廖彬彬的好感,他甚至没能和廖彬彬坐在一起,因为没参加睡前背书,他被举报了,被举报的学生是没有资格坐着听讲的,在这个唯一可以和廖彬彬同桌的日子里,他在教室后面的黑板边上站了一天,看着廖彬彬的背影。
也就是这一天,廖彬彬在他心里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梦想,他有预感,自己只能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永远无法和她面对面,但是他知道,他会一直、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一生、一世。
第46章 鼹鼠之恋(2)
“痛苦”,邹禹觉得这两个字最适合形容现在的自己;
因为他看见廖彬彬和别人说话了,不仅如此,她说话的对象,是个男人。
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一个穿着得体,身材健硕的男人。深蓝色的西服,一丝不苟的头发,他看得很仔细,那身西服绝对不是房产中介、保险员或者是银行员工的西服,而是电视剧里成功男人标配的西服,笔挺的,合身的,贵的。
廖彬彬的着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灰色和黑色的色调,她竟然穿了一件浅粉色的衣服,合身的版型,像是特意挑选的,尽管没漏什么皮肤,但是看起来很刻意。或者说在邹禹看来很刻意。她明明可以穿平时那些宽松的版型,可她偏偏穿了修身的,这肯定有问题。
他把眼镜推了推,拿出小望远镜,认认真真地看着两人的嘴型,先看廖彬彬的,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张开的幅度很小,看不出来说了什么,那个西装男就不一样了,看起来非常地自信,嘴巴一张一合,幅度很大。
邹禹不懂唇语,很难解读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在廖彬彬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这样郑重其事面对面聊的?并且这个咖啡店不是星巴克,不是瑞幸,也不是库迪,是一间精心装修过的,灯光柔和的咖啡店,装饰着鲜花和绿植,衬得两个人在中间像一对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难道她们是在相亲?邹禹心里第一个念头跳出来,他很慌张,因为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帅男人,在大众审美中,他的脸算不上帅,但是这不重要,帅在实力面前只能排在后面,这个西装男,绝对是男人们自己所认定的,男人中的男人,在邹禹看来,在两性关系中最具竞争力的就是这种男人,开朗,爱说话,就跟人人都爱听他说话似的;有钱,只要有钱,就不愁没女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领域都能聊两句。
他警铃大作。
他知道这种男人,有了目标过不久就会实现,全世界都会帮助他们。
邹禹也是上了大学之后才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男人,班上最受欢迎的、最闪耀的,不仅老师喜欢,同学也喜欢的男人,和他们比起来,自己好像一粒尘埃。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也能上大学,如果他们也需要像自己一样努力地学习,那那些天文地理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高中的时间,不是只够应付高考的事吗?
邹禹不懂,他也不喜欢,他不喜欢这些闪闪发亮的男人,也不喜欢那些喜欢闪闪发亮的男人的女人,他觉得这样的女人是肤浅的,缺乏魅力的,说白了,就是下贱的。
廖彬彬就从没有展现过对这种人的兴趣,大学四年,她就像教学楼的一节台阶,教室里的一张桌子,绿化区的一棵树,她总是静悄悄地融入环境中,让人注意不到她,她总是低着头行走,不注意外界的事物,当然也不注意闪闪发亮的男人。
邹禹对她更着迷了,他慢慢地跟在她后面,隔着十几二十米的距离,不让她察觉。看见她从男人旁边走过而目不斜视,邹禹的心里荡漾着幸福,对于自己偷偷和她报同样的志愿这回事,有了更多的自我肯定。
高中,大学,一共七年,邹禹就这样默默地迷恋了廖彬彬七年,除了毕业后短暂的一段工作之外,这份迷恋从未被打破,因为他又重新找到了廖彬彬。
关于幸福的一切来源,都是这份迷恋,确切来说,是廖彬彬一直以来的沉默、内敛和朴素,一直满足着他的迷恋,他对现状满意极了。
可是这个男人!
他拿下望远镜,紧紧握着拳头,这个男人,他到底为什么要和廖彬彬说话?对话中廖彬彬甚至还笑了一下,她竟然对男人,尤其是这么高调的男人笑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很放荡吗?她不知道这会折损自己的完美形象吗?她不知道这对自己有多残忍吗?
更气人的是,尽管隔着玻璃,邹禹还是明显地看出,在对话的末尾,廖彬彬的脸红得像被白纱蒙住的红气球,朦胧的,暧昧的,羞涩的红色。
邹禹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他的每一根血管都在扩张,额头上的青筋尽显,发际线和鼻尖渗出密密麻麻的汗,他必须弄清楚,这个男人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小伙子让一下”,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突兀地传来,邹禹猛地回头,是一个穿着不整齐的后厨工作服的中年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皮肤是褐色的,脸上的褶子多得像页岩峡谷的地貌,她左手拉着一只沾满秽物的桶,右手拿着一大袋垃圾,“你站在我们丢垃圾的地方了。”
女人说得很和善,很平常,邹禹却被刺激到了,他什么都没注意听,只抓取到了“垃圾”两个字,他的眼睛红红的,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挪开,女人很奇怪,又说了一遍,“这地方多臭啊,你上那边去,啊,别在这里了,把你熏臭了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