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睛被捂住，夙离怨也不言语。
他现在顾不得言语。
带着炙热温度的手掌心就这样贴在他轻薄的眼皮上，他常年略低的体温似乎被带着一起滚烫起来。
眼皮不受控制的挑了挑，缠绵根部的修长羽睫紧跟着颤了颤。
墨姝忽觉得掌心瘙痒难耐，神经根部一抖，整只手就像被烫到一般骤然缩了回来。
“……”
她神色忽的有些尴尬，胡乱用袖子给少年擦了擦脸，将他推走：“额，那个，快别哭了，洗手去洗手去。”
夙离怨依旧没说话，只从善如流的顺着力道退开一边，蹲下身，不紧不慢的将地上仅剩的几块碎片捡起来，这才去净手。
墨姝：“……”瞧瞧她前两天说什么来着，这眼里有活的孩子啊，就算不让他干他也会偷偷干的。
瞧这认真执着那劲儿，让人看着就欣慰啊。
目送他离开，墨姝一个激灵迅速把那只仿佛瘫痪了一样无力垂在身侧的手在刚套的围裙上蹭了蹭。
随后拿起来看了看。
不知是否是她心理原因，她总觉得掌心的湿润和那股瘙痒劲儿还没有被彻底擦去。
她轻嘶一声，咬牙继续蹭了蹭。
等她再重新回到饭桌前，就见少年已经快要吃完了。
夙离怨同旁的男人不一样，别人吃饭又快又急，活像吃的是从饿虎嘴里夺来的食，他吃饭却很斯文，隐隐带着一股寻常人没有的贵气。
虽然姿态优雅，但动作却雅而不慢，让人看了又生不出什么责备和焦急来，只觉得他连吃饭都格外的赏心悦目。
墨姝静静立在门口，看着他。
这少年什么都好，只是唯独一点。
视线似有若无的偏向邻居的院子，她神情淡淡，收回目光，面上再没了什么多余的情绪。
孩子不太诚实怎么办？
转过身，她略微垂眸，感探因果。
片刻，待听到碗筷放下的轻脆声响，她回眸：“伤好的差不多了吧。”
夙离怨不明所以，但他莫名觉得有点慌：“嗯，想是快了。”
“有想去的地方吗？”
略微轻眨眼睛，夙离怨思索片刻，谨慎道：“没有，
在这里待着很安心。”
墨姝哦了一声：“那行，你的痕迹我都抹去了，追杀你的那群人我也几乎已经处理干净了，只要你小心一些，他们大抵找不到这里来，当然，如果你不放心，想去更远的地方躲一躲，我也可以帮你。”
她这话说的就有些意思了，夙离怨微不可查的拧了拧眉。
“姐姐……是想离开了吗？”
墨姝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看到少年用那双仿佛含着星点的眸子望向她时，她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一样，只好以动作表示。
唔，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无意识的攥住碗边，夙离怨指腹发白。
他笑容浮于表面，语气看似带了轻松，开玩笑道：“姐姐又要去别处游历吗？上次是抛弃了小狐狸，这次是要抛弃我？”
墨姝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
小狐狸……这家伙倒是惯会往人心口上扎针。
她装听不懂：“言重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你我因果快了了，我自然是打哪来，回哪儿去。”
近日云师妹和白师弟常常催促她，每日灵传的信件已经由十天五封转为了十天五十封，她在凡间用不了灵力，回信传不回去，若是再看不见她人，怕是这两个家伙非要飞过来活吃了她不可。
目光一滞，夙离怨缓缓出声：“姐姐这是，要回宗门了？”
“对。”她可不是去游历，自从身受重伤醒来，师门那几个看她看的紧，若不是此次还因果不可让其他人沾手，恐怕小家伙们都要跟着她来救人。
想了想，她又道：“先前不是答应过你，可以满足你一个不大不小的心愿，如何，想出来了吗？”
墨姝做事向来喜欢善始善终，且她极重诺，除了小狐狸那次是唯一一个意外，她长这么大几乎没有食过言。
对面的少年盯着她，却一直没有出声，墨姝不是那等会一直等一个人说话的性格，恰恰与之相反。
她正要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对面饭桌上沉默如化石的漂亮少年忽的开口。
“想到了的，只是，怕姐姐有些为难，一直没敢同姐姐提起。”
墨姝意外的单挑眉眼：“我还当你忘了这码事，正好，快说吧，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我也能给你摘一颗仿真的下来。”
话说到最后一句，墨姝罕见的停顿了下，她是个比较现实的人。
或许是最后一句戳动了少年的笑点，他似乎真的真心实意笑了笑。
“姐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毕竟是事实，离怨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承蒙姐姐这段日子体贴照顾，我竟真的开始渴望有个家人了，离怨知晓自己卑贱，定是配不上继续做姐姐的弟弟，但离怨还是自私的想多给自己一些留在姐姐身边的机会。”
墨姝听完，有些拿捏不住他要说什么：“听你所言，你是想让我再陪你一段时间？这似乎不太可行，云浮间有律定，弟子下山，除遇生命危险等极特殊状况外，皆不能在凡间逗留过久。”
一段时间？未免也太天真了些，怎么够？夙离怨缓缓抬起头，眸中划过一抹恰到好处的自嘲与深沉的落寞，让墨姝将他这副情态尽收眼底：“果真叫姐姐为难了……是离怨的过错，既然如此，那便留离怨一人在这深山老林中孤独终老吧。
其实也没什么的，只不过是一辈子无亲无友，拖着一副残缺病体伙同心中思念，郁郁而终罢了，姐姐不必替我忧心，也不必过多在意，反正离怨贱命一条，终究是逃不过孤家寡人的命罢了。
不过还是想请求姐姐能留下一二信物与我，好让我在怀念之余能有余力一解思愁，不至于晚景凄凉，客死他乡。”
他说这话的表情过于悲凄，墨姝心里莫名开始纠结起来。
不过她还是一哽，首先问了一句：“客死他乡？”
夙离怨略带忧伤地瞥了她一眼，苦笑出声：“是啊，客死他乡，虽然相识时间不长，可在我心中姐姐已然占据一席之地，不管姐姐相信与否，我都已经真心将姐姐当成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尚且在世的家人。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若无所羁绊，离怨也只不过是个浮萍于世的无根之人，哪里都不是我的归乡，若是姐姐肯给我一二信物，我便也能心中有所慰籍，哪怕守着它过一辈子也算是有了半个家，这样哪怕死了也能舒心些。”
他说的情真意切，倏然泪下，仿佛她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管不顾的回宗门，是负了他一般。
墨姝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她安安静静臆想了一下方才夙离怨所说的画面，他的晚景，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真不做人。
虽然他们之间没什么，但不知为何墨姝总觉得她像是一个给了人家原配希望却又把人家丢在原地，自己独自享福，空留对方在原地守着旧物苦苦等待的渣宰。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信物不能给，可不给的话，似乎又更不太好了。
她艰难地躲避对方渴求的视线，心情复杂道：“除了这个，你换一个吧。”
少年眸中的光似乎顷刻之间泄尽了，神散了，人也没了精气。
剩下的事根本不在墨姝意料范围内。
只见刚刚还好好的坐着与她说话的少年忽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整个人苍白且无力，身形摇晃，仿佛即将羽化登仙。
墨姝急忙上前扶起他。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着这人都快白到半透明了？这真的没事吗？
“姐姐……旁的我都不要，离怨只有和姐姐在一起这一个心愿了，若是不能满足，就算死在此刻我也情愿，姐姐当做那个承诺不存在好了，若是姐姐当真无法接受我，不如就拿起剑，一剑将我了结好了，反正我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离怨下一世，定要投到一处双亲具在的幸福人家……实不想姐姐为难了。”
一滴滴尚且温热的泪花打在墨姝手臂上，明明液体转瞬微凉，可墨姝却凭白觉得这眼泪如同滚烫岩浆，烧的她几乎神形俱灭。
怎么可能杀了他呢？
她把他费老劲儿救回来，就是为了在他伤好前夕狠狠捅他一个血窟窿，让他一命呜呼给他收尸的吗？
她没这么闲得慌。
墨姝抿了抿唇，脑海中天人交战片刻，终究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她可以对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坏人无动于衷，但她做不到对一个对自己如此崇敬和喜爱之人绝情，哪怕他有秘密瞒着她，可人生在世，谁没几个小九九呢？
就像她，前十来年还老惦记师伯他老人家的绝世剑谱，虽然偷了百八十回也没偷明白，虽然现在依旧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