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心有旁骛被看了出来,对方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叶莺后知后觉地接过巾帕,有点心虚。
换了盆干净的清水,将布巾投进去清洗干净,再挂到架子上方。只是她才捶打了透花糍的糯米皮,手臂酸软,拧过巾子还是会有水珠滴滴答答地落进盆里。
崔沅刚抿了口茶,闻声抬抬眼。
日照西窗,景色明媚,小姑娘垫着脚摆弄布巾,努力将水攥干的背影,其实有点好笑。
“好了,放那吧。”他道,“一会叫白术收拾。”
叶莺松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奴婢太矮了。”
重云偷偷捂住嘴。
崔沅眼里亦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看了一眼架子,又看一眼她,“还好。”
“公子不用安慰我。”叶莺叹气,“我跟白术姐她们站在一起,都快成个‘凹’字了。”
不是安慰话,真的还好,就是正常小姑娘的样子。
崔沅顿了顿,“是她长得高,不是你矮。”
这屋里的工具物什,多是婢女在用,工匠几乎都是照着白术跟桑叶两人的身高打的。
这倒没错,桑叶跟白术两人生得都高挑,她目视对方起码有一米七二七三的样子,在这古代,比一些男子都高。
真的是,到底吃什么长的嘛。
叶莺从思己怪到他人头上,又高兴了。
崔沅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食盒,难免留意到那条新裁的裙子。
雪青色的缎裙,垂坠感很好,穿上后腰如束素。
果然很很衬她。
丝线织的香囊挂在裙子上,随着动作一跳一跳。
这下又全然忘了嬷嬷教的规矩。
真的是,崔沅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重云就站在他的身边,将他的神情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小小的脑子里全是“公子自己在莫名其妙笑什么”?
不知道,许是想到一会就能吃上点心吧!毕竟莺姐姐的手艺是真的好。
重云高兴地想,莺儿姐姐一向和他玩得好,肯定给他也留了。
桑叶也终于将熬好的汤药给送来了,崔沅仍是没多话,三两口饮尽了,之后拿清茶压下去苦味,为一会儿能更好地品尝点心。
“今天是什么?”见她提着食盒走近,他随口问。
叶莺打开食盒最上面那层盖子,笑吟吟道:“是透花糍。”
谁料听见这话后,桑叶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脱口而出:“怎地做了这个?”
语气不是很好。
向来温柔的桑叶居然用了这副语气,显然是真着急。
叶莺不知所措:“怎么了,是……公子不能吃吗?”
豆沙跟糯米皮子,从前各自也都做过别的点心呀。
“不是,”
别说叶莺,就连重云也是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桑叶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向她们解释,头皮都麻了,“……反正以后别做这个了,还有没有别的点心?”
崔沅眼神停留在点心碟子上,就再也没有挪开。雪白中透着一点粉红,圆润小巧,真的是特别好看的点心。他为什么从不沾口,连见也见不得?
父母走的时候,崔沅已经是能记事的年纪了。父亲在玉州任期还剩一年的时候,母亲将他留在崔府,去了玉州。
崔相见不得长孙哭哭啼啼,认为那是妇人作态,即便他才是个三四岁的幼童。
想母亲的时候,崔沅就弹她留在卧房的那架琴,吃她经常做的点心。
母亲是个风雅人,崔沅有一大半的兴趣与喜好都是遗传了她,最喜欢透花糍这种精致好看且不腻的点心。
那天,是父母回家的日子,厨房特地做了透花糍,还有一大桌子精致肴馔。
从晡时他就坐在桌前,等到酉时,人还没来。
祖母在灯下慈蔼地摸摸他的头发:“吃吧,吩咐厨房再做一些。”
他高兴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真好吃!
然后管家就进来了,面色很不好:“大爷跟娘子遇害了!”
看过至亲血肉模糊的遗体,崔沅其实是恍惚的,毕竟还小,不像大人那样理解死亡的意义。
府里这一夜应是过得很乱,他却还能睡着。
隔了第二天起来,他看见桌上还放着咬了一口的透花糍,走过去,风干的齿痕处露出一点红色的豆馅。
崔沅忽然想起了那两具浑身是血的遗体,作呕得厉害。
此后就再也不能沾这样点心了。
但崔沅发现,他现在看见透花糍,竟然一点也不犯恶心了。
通透如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因为自己的心态改变了。从前对透花糍的迁怒,其实不过是对死的恐惧。
但这种转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明明去年年初的时候,宫宴上看见透花糍,他胃里还是会泛酸。
崔沅对自己这种不知不觉的变化产生了探究的意识,所以在经过桑叶责问,叶莺带着点心盒子紧张要走时,他叫住了她,“放下吧。”
桑叶全程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憋了一下午,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白术说了这事。
白术也惊讶,“真吃了啊?”
“可不是嘛。白术姐,你说公子对她,会不会……”
白术首先是想到公子特地吩咐以后不用在门口设人拦着,但是又想到那天晚上,公子跟她说的,自己也听了一耳朵。还说要帮人找夫婿呢,怎可能。
“想啥呢!”她定定神,反驳道,“公子就不能是换换胃口啦?你从前不吃鸭肉,莺儿来了,我看你吃得不是也挺开心?”
桑叶跟她说不通,“……睡觉!”
第9章
夜色如墨,疏星黯淡。
官道上,有个头戴帷帽的妇人冒着夜色一路狂驰。路遇城门士兵阻拦,她直接亮出腰牌:“加急奏报!”
守城士兵见后脸色一变,也不管时辰未到,立即开门放行。
寅时,紫宸殿的静谧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打破。皇帝被睡中惊醒,听闻来人,连袍服都不及整理,赶来了偏殿。
“出了何事?”他沉着声问眼前跪在殿阶下的妇人。
“公主贪玩,独自跑出去闹市上闲逛,被人贩盯上……奴婢看护不力,赶到时,殿下已不见踪迹。”
皇帝闻言大惊大怒,竟是一口血直接呕了出来。
殿中人跪了一地。
阮姑姑见状急切磕头:“当务之急,还请陛下调派人手协助奴婢搜寻公主踪迹,此后奴婢甘愿以死谢罪,万望陛下保重自身!”
内侍及时地端上参茶,皇帝啜了一口,缓过劲来,沉声问道:“确定是人贩?”
阮姑姑道:“事后奴婢已与徐博士在杞县周围打听过情况,同一日另有四名同龄姑娘失踪。若为太后,无需多此一举。”
皇帝朝着内宫方向看了一眼,闭了闭眼,想起早夭的长子,被迫分离的骨血……心中纵有滔天恨意,也只得忍下喉咙再度泛起的腥甜。
“黄绱,即刻安排五十内卫暗中出宫,务必寻回公主。”
“记着,无论身处何地、遭遇何事,朕要的都是公主全须全尾的回来。”
他将身边最得力忠心的内侍派走后挥退了众人,独自坐在大殿中,许久,取出了一沓画像。
一张张翻阅过去,画上赫然是同一个小姑娘,有穿着红衣小帽燃爆竹的,也有卷着裤脚下河捞鱼的……无一不是笑盈盈模样。
从小到大,整整十六幅,一岁一像,最前面的十五张,已经被摩挲得边缘泛黄发卷。
皇帝攥着画纸,深深地吐了口气。
寅时末,外面狂风呼啸,睡得正香的叶莺被窗棂子“砰”一声砸在地上的巨响给惊醒了。
往外看,洞开的窗口透出阴沉沉的天色,乍还以为是下半夜,但书斋已经有光亮灯火映出丫鬟走动的身影了。
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缓了一会儿,直到泥腥味的风夹着雨丝扑在脸上,那股潮湿闷热的气息终于将她从从梦中拉了回来。
她梦到、梦到村里的叔婶们为了寻她,地也不犁了,就任由它们荒在那,结果秋收过后,大伙饿得都只能啃树皮草根!呸呸呸!
唉。
“是窗坏了吗?好大一声响,可吓死我了。”苏合提着桶进来,“呐,我看一会要落雨,给你提了热水,抓紧收拾吧。”
对比起前室友玉露,苏合简直可太贴心了。
结果避什么偏来什么,风里细细密密的雨丝只吹了半会儿,伴随着电闪雷鸣,骤雨倾泻如注。水流从屋檐往墙角汇聚,直到她俩准备出门前,地上已经积了有脚踝那么高的水坑。
真个寸步难行。
二人只得又回去换了芒鞋,一路相扶着过了那些坑洼地方。
苏合恼道:“这样的天合该窝在屋里。”
“可不是。”
苏合又叹,“当丫鬟就是这点坏,身不由己,不如外头上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