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得知这名字还是文定探花的长公子亲自给起的时,顿时语塞。
也不是难听,就……觉得有点崩人设了吧。
崔沅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每天顶着一张清风明月脸,在屋内呆得倦了,便走至窗前,用那清冷的嗓音喊一声,“毛毛豆豆”。廊下两只鹦哥便十分乖觉地扑腾到他手边,争相接受抚弄。
崔沅一壁给两小只梳羽,一壁教他们说话,真个是闲散悠然的神仙日子。
近日里画的画,也多了一对精灵古怪的活宝。
崔沅搁下笔,端详了片刻,觉得满意。
吩咐道:“装裱好了,挂在书案后面。”
书案后面原本挂的是山水竖幅,如今被替下来。
桑叶就要将画卷起来,收进画筒,与叶莺可惜道:“这还是公子十六岁那年游学时途径南山作,一直都挂在书房墙上呢。”
闻言,叶莺从她手里接过画,一寸寸看过去,全然被吸引住了。
只知道探花郎文采风流,倒不知,丹青也这般好。
千峰万壑,叠清嘉,她就像身临其境一般。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在浓晕墨雾中,有极浅淡的一笔朱色,一气呵成,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傲然立于群山之顶,衣袍猎猎,墨发高束。
她望着这幅画,多么洒脱宽阔呀。
与之前白术整理的那些带着淡淡死气的随笔十分不同,这幅画里有傲骨、有襟怀。
她似乎可以透过时光,去看到当年那个登临南岳,俯瞰壮阔河山的锐气少年,是何等心境。
叶莺又转头看了眼饴鸟弄花的探花郎。
晨光弥漫进内室,照在鹦哥的柔顺的羽毛上,也照亮了他此刻沉静淡然的神情。
比起冷冰冰高高在上的人设,当然是认真对待小生命的人更值得信服。
她眨了眨眼,目光柔和起来。
崔沅余光有所感应,转头朝她看来。
旭日初升,隔着菱格花窗,透亮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白近透明。
她的唇边正漾着舒展的笑容,两泓眸子弯成了月牙儿,盈盈若水。
不知是光眷顾了她,还是光因她而耀眼。
崔沅嘴角勾了勾。
他招招手,叶莺乖乖地走了过来。
“看什么这么高兴?”他问。
叶莺的眼睛又弯了起来,“在看公子的画呢。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公子画得可真好。”
叶莺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画。”
末了,还补充了句“真的”。
若是放在寻常主人家,被奴婢这般称赞,或许只会失笑“你见过几人的画”?并不会以此为傲。
但与她清泉似的目光对上,没由来的,崔沅就觉得,这双眼睛一定是见过很多美好,才能这样干净。
瞧,她还知道《望岳》,与粗衣陋食、饥一顿饱一顿的村妇何其不同。
崔沅就想起来,白术曾说过她懂琴。
一个懂琴画、通诗书的小姑娘,放在婢女里,已经是很难得了。就连白术,也只是通熟字义而已。
这叫他心里有了些期待。
“杜少陵的诗。”他问,“念过书?”
叶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一个时辰后,叶莺恨不得回去拍死那个点头的自己。
一上午,被探花郎摁着考校学问,考出来满头的汗,像在油锅里两面煎熬,将自己的老底剥了个精光。
平生最恨不得在灶房里面对锅灰油烟的一刻。
当崔沅又将笔纸颜料摆在她面前时,
“公子,公子,这个我真不行……”叶莺摆着手后退求饶。
一幅画很难一天之内完成,对方便也作罢。
“字,还得练,琴技也生疏了。”
崔沅铁面地点评,“诗书倒勉强算通。”
叶莺汗颜。
她本来这辈子对自己就没什么高要求呀!怎么能与探花郎相比?
村里的叔婶对她又没有什么要求,是真的懈怠。再加上她自己三分钟热度,有时候对医术感兴趣,有时又跑去看别人刺绣,什么都只学了个皮毛,造成一种知识面很广,却都学艺不精的现状。
也就吃饭这门看家本领,因为能满足自己一张嘴,坚持了下来。
崔沅觉得,自己已经是用很低很低的水准在考校她了。既然有读过书,怎么才和他那八、九岁的堂弟差不多。
他说不上来失望,心里头清楚,因为堂弟出身官宦世家,天然有着比平头百姓更好的天资、途径。
而叶莺,也许是村学的水平有限,只能到如此程度;也许是家中杂事太多,扰了她的心志。
这些,都不是她的问题。
况且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看看她的水平而已。水平好坏,与自己何干?
崔沅是这么想的,嘴里却道:“旁的便罢了,字还是要练,能静心。买些好纸墨,事半功倍。”
“嗯嗯。”叶莺红着脸点了点头,想着先敷衍过去。
“罢了,省的你心疼那几个银钱。”
崔沅要求,“每日,至少抽一个时辰出来。就在书房练。”
练字这事就这么定了,他亲自督促。
“……”叶莺略略睁大眼睛。
崔沅勾唇:“怎么还站着,高兴傻了?”
“……”叶莺那个高兴啊,高兴得都快要哭了,“谢公子。”
桑叶在旁边,面色古怪。
先不管公子为啥要考校莺儿一个小小婢女,她也是见过公子考几个堂弟妹们的,小公子小娘子们答不上来时,公子何曾“罢了”过?
更莫说,二爷家的三公子基础薄弱,一向希望得到公子的亲自指点,公子却十分懒得搭理,只教他自己用功,何曾这样出钱又出力“指点”过谁?
按桑叶的理解,一个人如若对谁总是不同寻常,那这个人对他来说一定不同寻常。
白术却说,公子不可能动心思。
那桑叶就想,公子一定是像重云说的,“闲出屁”了。真的。
第12章
天光薄明,游廊上的垂丝茉莉都开了,柔软洁白的藤萝花条垂挂下来,疏落有致,形成一道天然隔断。
叶莺抱着瓶儿从廊下穿行,隔着影影绰绰的花幕,染上一身清冽香气。
一拐角,猝不及防与个小姑娘撞在了一起。
叶莺只来得及看清她身上的销金罗裙,石榴红灼灼,还有些懵然。
对方身边的婢女眼里划过一丝不满,皱眉呵斥:“怎么走的路!”
竹苑怎生来了外人?
念头闪过,苏合拉着她惶然跪下谢罪:“都是我们的错,冲撞了六娘子。”
那个婢女仍不依不饶:“长公子身边竟还有你们这等不知礼数的人?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盛满茉莉的瓶子被摔得稀碎,苏合眼泪汪汪,叶莺想着息事宁人,亦只垂头不辩。
不意那穿着销金红罗裙的小姑娘偏了偏头,道:“咦,表兄身边何时多了个漂亮姐姐,我怎没见过?”
叶莺抬头,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打量着她。
崔沅用餐的时间,竹苑里静得呼吸可闻,羹勺与碗底碰撞声都格外清晰。忽听屋外有嘈杂声,其中一道有些疾厉,显得刻薄,十分地讨厌。
“去看看谁在吵闹。”
正细细品着加了糖霜的山药糊,香甜顺口,崔沅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苍梧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回来,禀道:“是玉兰领着六娘子来了,莺儿姐姐跟苏合姐姐应是冲撞了六娘子,瓶也碎了,正受玉兰训斥呢。”
祖母身边的人,气焰这般大了么?崔沅撩起眼皮:“你去……”
话未说完,姜六娘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表兄,快让我看看小鸟!”
她今日来崔府玩儿,在外祖母那听闻表兄屋里这对鹦哥不仅会背诗,还会斗嘴争宠,可有趣了。才陪着外祖母吃过朝食,就忍不住来了竹苑。
崔沅望向她身后,越过玉兰,就见方才跪着挨训的叶莺好端端站着,神色不见委屈。
他收回目光,吩咐苍梧,去把一对鹦哥给带了过来。
豆豆胆子大些,直接扑上了六娘的肩膀,站岗似的在几个生人脸上巡梭。
这对将鹦鹉养在笼里的姜六娘来说着实是个新奇的体验,乐不可支地逗鸟。
因为年长好几岁,崔沅和弟弟妹妹们并没有多亲近,二房的几个弟弟更是对他又敬又怕。姜六娘到底是个女孩子,不能切身理解两个小表兄那种从小被对比怕了的心态。
小孩子天然会钦慕亲近厉害的人,于是姜六娘就养鸟作为话题,打开了话匣子,单方面与崔沅交流起了心得。
她说十句,崔沅回个一两句。
场面十分和谐。
末了,姜六娘应是挤不出话来了,但又不想离开,遂请求道:“表兄,这个姐姐颇合我眼缘,能不能让她陪我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