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捧了条案上的铜镜来,对镜自照,神色喜滋滋。
忽地她端详起叶莺,羡慕不已,“莺儿,你生得可真好看!平时搽的什么粉?也给我用用呗。”
能在主子跟前行走的,容貌都不会差,玉露便很有几分温柔清秀。
只她方才一瞥叶莺,整个人好似抟雪作肤,镂月为骨,一双眸子水洇洇的,就好似熟透了的杏子,坠在了一泓清泉里——
也太漂亮了些。
叶莺没有抹什么脂粉,更没有做妾的想法,见玉露目光灼灼,她吓得打算明日绞一帘刘海,遮一下脸。
作为郎君的婢女,容貌太出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来,长公子今年二十三岁了,没有娶妻,也没有个通房侍妾之类的,就连下午见到竹苑里婢女,个个都十分低调利索。
叶莺想起白术的告诫,不禁猜测这位长公子是个难伺候的人。
病痛的折磨会将人的意志消磨殆尽,一般而言,久病之人性情会变得十分古怪,要么阴沉沉,要么暴躁……上辈子在病房呆得久了,什么没见过?
她抱着被子,担忧地翻了个身,不一会便睡香了。
徐来的夏夜清风中隐隐有些湿意,怕是要落雨。书房门帘半卷,教清明的月色洒了满地,竹影透过直棂窗格映在墙上,婆娑一片。
崔沅前不久用了大厨房送来的晡食,主食是粳粟米山蕈粥,另有一碟炖烂了的雏鸽儿,一碟三鲜笋,一碟蛏子羹,并三五清蔬,很是清淡。
粟米粥盛在巴掌大的小碗里,他喝了半碗,那雏鸽只动了两筷,其余菜吃了有约略一半,便停了筷。
甚至不如婢女们的食量,却是他近来的日常。
过了半个时辰,果真下起了雨,雨丝淙淙潇潇,打在窗外的梅花油纸上,竟有几分古谱韵律。
桑叶将熬好的汤药送来时,崔沅正听雨作画,画的是墙上投落的那一丛竹影。
自病后,崔沅便辞了官在家静养,日子清闲,像这样打发时间的随笔涂抹,书房到处都是。白术一一都给收起来了,他也没再看过。
在外千金难求一幅的探花郎字画,便这样随意地堆在角落里。
“公子,药好了。”桑叶温柔而恭敬地放下碗,而后垂着手退开一些。
汤药漆黑如镜,充斥鼻腔的全是苦味,磨墨的书童皱起了脸,崔沅却两三口就饮尽了。平日云淡风轻的人,这时候倒能瞧出些果决跟狠心。
书房里常年有备一丸糖梅,是临安一老道给的方子。拿各样药材与龙眼蜜炼成糖浆,滚在晒干的杨梅上,用薄荷、桔皮包起来存放,吃的时候噙一颗在嘴里,不仅能去恶味,还生津补肺。
旁的蜜饯不能多吃,这个倒好,只他不爱吃,觉得是孩子玩意,多进了两个书童的肚里。
桑叶托着碗退了出去。
白术进来禀道:“公子,人已安置好了。”
崔沅的整张脸笼在烛光里,他比去年清瘦不少,脸色难掩苍白,倒显得五官更清晰了。凤目垂尾,鼻挺唇薄,果然是如玉一般的人物。
“别让她们过来吵。”他冷淡地吩咐,“若生事,你看着处置。”
白术福身:“是。”
天天对着这样一张脸,白术竟生不出丁点旖旎心思。
她与桑叶两个可以说是从小伴他长大,十分知晓他的脾气,如今生了病,更是不会花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以他的状况,娶妻是耽误旁人,纳妾,无异于浪费仅剩的生命。妻妾众多,时有吵闹,听了使人心烦。
更不想留下一条自出生就没有父亲的骨血,那太可怜了。
毕竟,公子本身就是从小失了爹娘的孩子。
白术不由得有点怜惜。
动作一迟疑,崔沅就看出来了。
他淡淡地放下笔,“白术,早点习惯。”
他道,早些习惯。
他活不久了。
他当白术在为他的病情发愁。
其实他没提,众人也就装傻,一日复一日地这样养病,混过去,还能骗骗自己。要清醒地目睹一个从小到大存在身边的人的死亡过程,必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何况这人还是如此的优秀。
可他本人并不知情识趣,从不避讳。太夫人变着法往院里塞人,期望给他留个后,也是一种变相的提醒。
“您别说了。”白术说着就哽咽了。
公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夙兴夜寐,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怎就病了?难道当真是天妒。
“出去哭。”
烛火光中,探花郎面色平静,对自身的病痛毫无触动,只是嫌婢女哭哭啼啼搅得他作画不宁。
白术一噎,到底是经受住崔沅多年磨练出来的大丫鬟,擦擦脸,很快调整过来,再无失态。
未几,崔沅将那幅完成的雨夜竹影图摊在条案上,欣赏片刻,吩咐在书房歇下。
竹苑熄了灯火,比白日更加清幽静谧。
第2章
长公子辰正用朝食,竹苑的下人们便也在这段时间轮值用饭,是以,叶莺卯时不到就起了。
她一向心大,这一觉睡得可谓沉沉。醒来后盯着帐子缓了片刻,才坐起来。
一掀帐帘,就看见玉露已经坐在镜前梳妆了。
叶莺诧异:“起这么早?”
玉露正拿着两朵绢花往头上比划,见她醒了,回头一笑:“也没多久。”
叶莺拍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提上木盆出去洗漱。
夏天亮得很快,踏出门时天幕还是暗蓝色,只有大相国寺上方透出一丝鸭蛋青,渐渐往内城蔓延。洗把脸的功夫,青砖地上就湿漉漉地反着黎明天光。
叶莺回来后,见玉露犹在那儿描补,便先换了衣裳。
她们的衣裳是一身梅子青色的窄袖衫裙,细棉布裁的,美中不足是旧年的料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灰扑扑,但很方便干活。
玉露又嫌没有大丫鬟的衣裳好看,衫袖太窄,裙裾不够长,颜色跟花纹也不鲜亮,整个人衬得呆板。
大丫鬟的衣裳不仅是缎、绸做的,还能让针线房的人在上头绣花。
像白术的裙腰上就绣了云头纹,豆白色的,显得纤腰一束。不过她走路带风,没什么袅娜的感觉。
玉露羡慕她们,叶莺却觉得这细棉的衣裳穿在身上真是透气,比牙行的粗麻衫子舒服多了!
好一番比较,玉露最终戴了那朵粉绿的绢花,搽得脸儿雪白,唇也红馥馥的,真个俏丽可人。
叶莺已经第三回催她快些出门了,她仍是不舍得挪开,坐在凳上照镜。
叶莺无法,只得哄她:“够好看啦!”
玉露这才扭头:“咦,几时剪了这么个头帘?”
头帘一放,模样还是那个模样没变,玉露却觉得,昨夜那个雪精玉魄似的人,不见了。
莫不是她昨晚看错了?
玉露又仔细地瞧了瞧,晨光里,被齐整头帘遮去大半神采的少女,少了灵动,看起来老实青涩,却被乌发衬得越发肤白。
这莺儿的皮肤生得真好,雪白剔透,肌骨莹润。玉露有些小嫉妒,一个乡下丫头,怎地养出来这副大户女的模样?
她又转过头去,仔细对比自己的眉眼肤色。
“……”叶莺抿抿唇,看眼即将大亮的天色,“我先去灶房,你等会来啊。”
“就来!”玉露敷衍地应了声。
竹苑是个独立的两进小院,不大,胜在清净。其余角门都被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下昨天她们来时那条竹幽小道出入。
外院书房是会客之所,平日没人,只偶尔有郎中来此处为长公子看诊。叶莺路过此处,抬眼见门头上挂着牌匾,上书“抱朴堂”。
要去的灶房位于外院的西北角,由两间硬山顶厢房相连而成,昨日她已经看过了,地方宽敞,东西齐全,她很满意。往右侧连着柴房与下人房,门外是小片竹林,阶下种了朱槿跟萱草,夹杂在大丛鹅掌藤间,蓬勃勃,赤红鲜艳。
北边的内院则是她们无法踏足的领域,完全独属于长公子的私人空间。就算站在内院门口往里张望,也最多只能瞧见错落竹荫后的半墙地锦。
这地锦还有个别称,叫爬山虎,眼下不到伏月,绿油油的喜人,只有窗沿那一块格外干净,想来是有人专门清理。
窗,是紧闭着的。
叶莺记得白术的叮嘱,也就看了一眼,便收起了好奇。
反正什么都看不见!
即便养病在家,崔沅的作息依然遵循读书上朝时的习惯,早早便起了。
洗漱后,先打坐冥想一炷香的功夫,练习道家吐纳呼吸之法。
这段时间,白术会将门窗都打开,让带着露水的清风灌满内室,除去积滞一整夜的浊气。再关上窗,点燃七色香,将“拂陇”放平,用柔软干燥的绸布仔细地擦拭一遍。
崔沅总共有七把琴,其中最常见的仲尼式就有两把,另还有伏羲式、落霞式,都出自当代大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