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阮姑姑扶着她坐下,叹息道,“殿下真是误会了。”
“陛下只是担心您。”
“小殿下不知道,陛下特别怕您在这不高兴,却忍着不说,于是嘱咐奴婢进宫陪陪您。”
她亦看出了叶莺在皇帝面前的局促僵硬,趁着这次机会,温声开解:“奴婢从小就在顺婕妤宫里,伺候陛下这些年,最是知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善柔软的人。”
“小殿下须得相信,血肉至亲之间,总有些相通的东西,是生来就有的,刻在骨子里。”
“往前,小殿下在奴婢们身边呆了十六年,可往后数,您还有几十年,总归要与陛下缓和的。”
朱纱宫灯映出阮姑姑恳切神色。
叶莺似有触动。
“……原来是这样。”她眉眼一松,“我知道了。”
第二天午膳时分,叶莺对着皇帝道:“您有什么话,以后直接问我就是了。”
皇帝一顿。
叶莺道:“那天说挺好……其实是真的挺好的。”
“只是在崔郎君身边,习惯了那般自律的日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有时就会想……平日这些时候在做什么呢?”
皇帝这两日也在想这个事。
“莫若跟着怀庆他们一块上学吧?”
他小心询问,“正好教史学的博士致仕了,便让徐琦接任,他是你相熟的。”
“也见见那些宗室,看有没有合得来的玩伴。”
“实在不喜,也不必强求。”
比起对方的忐忑,叶莺爽快道:“好。”
但她其实还有想问的。
再看一眼皇帝,欲言又止,咬了咬唇。
她甚少跟皇帝当面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态,皇帝看着,想起那天亲眼所见,哪里会不明白。
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酸。
但到底还是道:“过几日刘邈进宫,朕让人召你。你尽管问便是。”
他尽量地学着一个慈父的模样,满足她的想法。
叶莺缓缓地笑了。
第40章
次日,内侍领圣旨前来,册叶莺为嘉阳公主。
阮姑姑与云扶听见这封号,俱是一怔。
叶莺谢恩领旨后问二人:“怎么了?”
阮姑姑含笑摇摇头:“殿下今日入学,快备起来吧,莫要迟了。”
那些内廷博士都是老学究,十分严厉,可不管你是皇室宗亲。
也正因为如此,才被皇帝指来教导子女。
叶莺心道辰时早课,眼下不过卯时一刻,尽够早的了。直到自己被云扶按在菱花铜镜前梳妆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明白阮姑姑为何催促。
镜中人罗裳叠雪,宝髻堆云,好似芙蓉艳丽。
紫鸾钗、翠梅钿,藕合对襟衫,沙绿百花裙,抹胸上绣缀落樱,腰间系碧玉环佩。
竟是比那日拜见皇后还要夸张。
“……”
云扶还想往这满头的珠翠中插入一根金丝翠叶簪子,叶莺忙伸手捂住脑袋,试图劝阻,“够啦,够啦,已经很妥帖了!”
阮姑姑“嗐”了一声:“这才到哪呀!”
云扶也道:“知道小殿下不喜繁缛,奴婢这还是精简过的。往日怀庆殿下出门,至少都是五对簪钗。”
“再说您今儿第一回见那些宗室,到底郑重些,明日咱们就不用这些啦。”
叶莺被她们一言一语地哄着松开了手。
宗学设在文思阁,从含凉殿往南,要走过一座千步廊,着实不近。
叶莺还被云扶督促着步态,面上不疾不徐,心里却一直担心着迟到。
好在是赶早课前一刻到了文思阁。
阁子三面临水,窗棂间嵌明瓦,有粼粼湖光与天光交织照射进来,光线十分明亮。宫人们穿梭其中,忙碌准备着茶水、点心,擦拭教案,见到她,俱都恭敬垂手。
起初的确不习惯,但这些天她意识到,这些宫人并不会听从她的“不用”,反而为她招来各种私议,便也不说了。
除此,云扶还说她“七情上面,不够稳重”,以至于那些小婢们才不怕她。
叶莺不需要别人怕她,但总是被人议论也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
纵观身边,不须疾言厉色就能镇住旁人,使人敬畏尊重的也便只有一个。
那个人,一开始接触的时候浑身都透着疏离,谁能想到,后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叶莺只要想到,眸中便浮现笑意。
纵使隔着深深重门,总归是在变好的吧?
她下意识模仿崔沅那种淡然的态度待人处事,不骄不躁,不畏不缩,果然身边的闲言碎语少了,还得了云扶好几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神。
阁子中已经坐着七八个宗室女孩了,三两成堆。听见宫人行礼问安的声音,倏地回头。
看见的便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站在明亮晨光中,裙裾曳地,恍如仙娥。
众人对视一眼,互相用眼神说,“不认识”。
但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嘉阳殿下。
皇城里没有秘密,今早的旨意,现下就已经传开了。
至于为什么感觉是小姑娘……因她们发现对方分明与她们差不多的年纪,眼神里却没有她们习以为常的疲倦。
这种疲倦非是身体上的,反而大家从出生就养尊处优,生活条件已经比普通百姓优越不知多少。
这种疲倦来源于长大以后的某天,家里长辈突然不再娇惯她们,转而开始对她们耳提面命,要端庄,要贤淑,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学会怎么去打理一府中馈……
姊妹们聚在一起,不再说京城时兴的首饰花样,哪片山庄风景秀丽,而开始隐晦地谈论哪一家的郎君学问、风评如何。
因此在突然看到眼神没有被这些东西污染的同龄人时,她们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怀念。
据她们所知,这位嘉阳殿下其实命途有些舛折,也是传奇了,在她们之间属于是很能说上一阵的八卦。
但她们并没有恶意。
叶莺也能感受得到,和那天怀庆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女孩子们的打量里,有好奇,有羡慕,大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
心里的忐忑顿消。
待她走近几步,众人回过神来。
见她对着满屋的坐席犹豫,一个穿桃粉衫子的姑娘热情邀请:“殿下不嫌的话,就跟我们坐一起吧?”
叶莺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莞尔。
三个人轮流向她介绍自己,其他两个是汝南王的女儿,开口邀请她的粉衫姑娘是定陶王的女儿,皇帝兄长的孩子,都是县主。
叶莺记住了她们的封号,宁安、宁德,义明。
有了封号以后,大家都互称封号,亲近的便称齿序,譬如皇后唤她“二娘”,但总是客气地称“怀庆”。
远近亲疏,从称谓里就能发现。
叶莺本不必向她们介绍自己,人际关系里,往往是下位的那方才需要主动,但她仍是对新朋友们礼尚往来。
义明嘻嘻笑道:“我们都知道啦。”
随后拉着叶莺和其他人见面认识,有她在,气氛很是松快。
直到早课夫子的书童进来了,大家才回到位置上。
叶莺坐下喝了口茶水,口干舌燥。
今天说的话是这几日最多的了,这才早上呢。
身旁的宁德见状,温声道:“殿下见笑了,义明的性子总是这样。”
叶莺抿唇一笑,觉得义明这样的很讨人喜欢。
四个人分前后两排坐,一张桌案能坐两个人,义明她们在前排,这会趁授课博士还没来,又坐不住似的转头跟她们说话。
新认识的朋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欸,听说今天有新博士来,是今天吧?”
叶莺道:“是徐夫子,他人很好说话的。”
“真的吗?宗学的博士都可严了,不像我阿弟在国子学,那些博士不敢管他们。”
叶莺想到徐夫子平日的模样严肃起来,掩口一乐:“真的!要是惹他生气,你送他一壶酒就好了。”
怀庆进来,看到的便是叶莺眉眼殷殷带笑,被义明几个围坐的画面。
原本她这几个月已经不必来了,安心备嫁就好,但何贵妃时时去太后宫里侍奉,也带着她去。
太后是她的祖母,亦是她的姑祖母,何贵妃道,没有太后就没有今天的何家,也就没有她们,她理应尽这份孝道。
这些怀庆都懂,只是人长久处于药味包围的环境中,难免会觉得压抑,以至于怀庆到了单单看着太后那张蜡黄沉闷的脸,心里就十分烦躁的程度。
这就是为什么民间俚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于是她便借着来宗学的理由逃避了。
从病人跟前离开,又看到叶莺几人的笑脸,心情就更不好了。
“怀庆殿下。”
叶莺看了一眼,招呼怀庆的女孩子是刚才认识过的,宜芳县主。
她身边的位置正是留给怀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