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冷得发颤。
风大雪急,天地一色,她沿着太阳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天,也许三天三夜,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冒汗,四肢却还是冷冰冰。
前面的道路根本走不到尽头。
没有力气了。
她颓然止步,在原地徘徊,急得不得了。
忽然闻见一缕香气,一缕极淡的香气,馥郁幽远,十分熟悉。
仿佛置身清晨的空谷,泉水叮咚,兰草叶尖缀着一抹清露。
空谷幽兰,一下让她处于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
风止雪息。
意识牵扯着她醒来,入目一片素白色的软帐。凄清冷淡。
“……我又死了?”她喃喃,嗓子哑得厉害。
声音惊动了阮姑姑,跑过来一看,立刻欣喜地喊了一声:“真的醒了!”
随后,云扶去通知了皇帝。
皇帝掀起一抹庆幸的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叶莺茫然看了他片刻,晕厥前的记忆碎片这才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
她哑声道:“……陛下。”
那股熟悉的香味仍然萦绕在鼻尖。
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烧了足足两日,御医说,外界适当刺激没准能让你醒来。云扶见你素日喜欢这香粉,便燃了一些。”
“不曾想,真令你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殿中那座鎏金刻花三足香炉上,里面烟气袅袅。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一抹清隽身影。
眼皮颤了颤,后怕似的滑下一串泪。
第42章
桑叶守着炉子,靠在墙上,昏昏打着瞌睡。
随着帐幔被人掀起,传来两道细小的讨论声,在这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还没醒?”
“没……”
齐齐叹气声。
自换了第二个药方子后,公子已经昏迷不醒两日整了。
起初的确是在向好的,那几日里,竹苑还时不时便能听见笑声。不曾想,换药的第一天还好好的,次日戌时,公子饮过药后半个时辰,忽然呕血,之后便陷入昏厥,一直低热不断。
又不能灌退热的药。
刘御医道,只有靠公子自身的意志醒来。
可眼下看,便是坚定如公子,也很难靠自己醒来。
重云毕竟年纪小,胆子也小,犹豫半晌,吞吞吐吐:“该不会……”
桑叶陡然睁眼,语气凌厉起来:“重云!说什么呢!”
竹苑的人还是头一回见桑叶这般疾言厉色。
重云整个人都吓傻了。
白术走过来,拍拍两人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两日大伙都累着了,今日起不能再这么熬了,分两拨倒吧。”
“今晚上我跟重云,明日轮到桑叶带着苍梧,一旦有些什么,便即刻去请刘御医。”
桑叶看一眼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白术抱住她的背,无声安慰。
她自叶莺入宫后便回来竹苑当差了,眼下理所当然地成了竹苑众人的主心骨,太夫人跟相爷那边也是她在顶着。
靠着她哭过一场,心里松快多了。即便如此,桑叶仍忍不住想,要是莺儿还在就好了……那样至少压力最大的不是自己跟白术。
崔沅睁开眼,帐子里昏昏暗暗,只从帐外透了一点光进来,便知道这是夜里。
他心里有些感觉,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许久,期间屋里有人进进出出,说了些什么话,耳边嗡嗡的,其实都能感觉得到。
只醒不过来。
还记得做了许多的梦。
梦境光怪陆离,一层环扣一层。
有时是深山中遇道人点化,大彻大悟;有时是父母恩爱,而自己尚在年少时,与同龄好友玩耍;有时是娇妻子女在侧,仕途得意。
这些梦境皆是人心中最美好的愿景,便连一向谨慎的他也禁不住沉溺在此。
却不知怎的,醒不过来,亦无法彻底睡去。
似乎有什么牵扯着他,不肯令他走。
仿佛是一双手,又仿佛是一缕极淡香气。崔沅仔细地分辨,哦,原来是个人在哭。
是个小姑娘吧。
声音细细的,软软的,特别好听。
以至于她在哭,崔沅也不觉得烦。
想到这,眼前忽然跑出来个娉婷身影。
“公子……”
张口瞬间,她眼眶里含了许久的泪,凝成一颗硕大的珠子,直直砸了下来。
崔沅下意识伸手替她擦掉了眼泪。
只是才擦去,又涌了出来。
那双眸子里仿佛有无穷尽的眼泪,流不干似的。
总不能一直如此。
“我得走了。”他道,“我的妻女还在等着。”
说完自己也是一愣,他哪里来的妻女呢?
一面知道这是在梦里,一面心智又在被这些梦给吞噬。
他不确定地仔细回想,仿佛还有对拜高堂的印象,却压根记不起来妻子的面容,模模糊糊的,只有个影子。
小姑娘眼泪汪汪:“你走了,我便去嫁旁人了。”
崔沅想说,与我何干。可心口下意识有种炸开的难受,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开口的话变成了:“不许。”
不许嫁旁人。
他一怔。
自己有明媒正娶的妻,怎能与人说这种近乎调情的话?
可心口的难受作不得假。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怎么可以嫁旁人。
既来招惹了他,又怎么可以始乱终弃。
光想想都忍受不了。
那一瞬间,脑海里已经想到要怎么威逼那个男人,识趣的离她远一些。
崔沅叹了口气,既问她也问自己:“你究竟想如何呢?”
对方不语,只睁着一双盈盈的杏眸凝望他。
他不自觉地被吸引,望着她,喉咙烧灼般地渴。
崔沅无端感到恼怒,遂泄愤似的欺上了她滟滟的唇。
那一刹那,仿佛一股清泉流经四肢百骸,崔沅的心神都在震颤。
得偿所愿。
喟叹一声,心里那道模糊的影子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
都想起来了。
原来,他想要的妻一直都只是她。
他若是醒不来,她真就得嫁旁人了。
崔沅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昏暗,这次是真的醒了。
可以说,她几乎又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了一次。
屋外白术听见动静,跑进来瞧了一眼,欣喜万分:“公子醒了!快去请刘御医来,再去告诉太夫人一声!”
刘御医把脉时手都在抖。
半晌,长出了一口气,捋须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往后便不再喝汤药了,只吃这丸药。仍是注意休养,少操劳费心。”
众人见崔沅久久不语,还以为他有什么不适,不意对方垂眼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许久,缓缓开口:“这些天……宫里可曾有消息来?”
一连三日,皇帝守灵后都会来到含凉殿探视叶莺。
他亲自执丧,却免了她去归真殿守灵的任务,对外只称“嘉阳公主风寒未愈,闻太后薨逝,悲痛欲绝,病势反复”。
这一日来了,含凉殿正在吃锅子。
自然不是那种牛油辣锅,而是山菌熬的清汤锅底,涮的也都是些菜蔬。最多也就是一壶牛乳了。
皇帝见桌上这般清淡,蹙了蹙眉,对宫人道:“去与厨司的人说,公主病着,不必跟着茹素,孝道又不在口舌上。”
此话一出,叶莺忍不住好笑。
她若是连这口舌之“孝”都不守,那可真就一丝一毫也不剩了。
又紧紧绷住了笑,国丧呢。
眉眼到底因这些微表情一瞬灵动了起来。
这些小表情或许不够端庄,皇帝却十分欣慰。
气氛好,叶莺的话便多了起来。也可能是那天最后令人安心的龙涎香味和清醒后皇帝急急赶来的模样触动了她,总之,当她看见皇帝难掩疲惫的脸色,破天荒主动为他盛了一碗汤。
“陛下须保重身体,白日劳累,夜里更得好好休息啊。其实我已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每日来探望的。”
皇帝看着面前那碗汤,有一瞬的愣怔。
第一反应竟是舍不得喝。
再听耳畔絮絮关心的话语,声音又轻又软,一时内心也颇为柔软。
“……好。”
借着暖融的灯光,叶莺看清皇帝的眼中似有水意。
她抿了抿唇,别开眼去,心头有一处软软的,大概是动容的感觉。
国丧第十日,而今宗室皇亲们都已不必去哭灵了,叶莺便也光明正大地“病愈”了。
其实窝在宫里也好,不必见外人,更不必担心发生之前那种事。
虽说太后已不在,宫里再没有人敢在这时找她的不痛快,但这件事总归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些阴影。
只是宫殿里帐幔陈设一水的凄白,令人看久了觉得心头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