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撑着隐囊坐起身来,头上华丽的珠钿在灯下泛着冰冷光泽,她眼神淡漠,口气森森,“到底骨子里流着低贱的血,不懂得识人抬举。亲母如此,儿如斯,生下的女儿亦是不识好歹。”
骤听她提起自己的生母,皇帝想起那个出身水乡的善良女子,除了美貌,其余是那样平凡,就连性子也温和得仿佛没有自己的脾气。
她因容色被选入宫,也曾受宠过,然后宫中佳丽如云,像她这样毫无特点的嫔妃,不消半年便彻底被先帝厌倦。
幸运是她有孕诞下了皇子,封了婕妤,先帝因此时不时会来看她一眼,使她不至于孤老深宫
不幸也是因她诞下了皇子,家族却毫无根基地位。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抚养数年,却被高位妃子夺去。又因这出身高贵的妃子忌惮,连性命也陨了。
那也是一个深秋雨夜,年幼的他躲在帐幔后,亲眼目睹了这场阴谋。
他想去生母那里通风报信。却不慎转身时碰倒了灯台。
火舌舔过帐幔,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中,当时还是淑妃的太后蹲下身,语气轻柔,吐气如兰:“这副眼神看着本宫做甚?一个出身低贱的庶妃有什么好?待你长大了,自有谢本宫的那天。”
一想到这儿,皇帝身体仿佛剜心般疼痛。
强行无视这些恶毒的话语,反唇嘲讽:“看来,母后仍旧不知自己因何而病。”
“母后”二字,被他咬得尤其重。
伴随着窗外划过一道紫闪,雷声轰然,有种森然白骨的悚。
皇帝的面上露出了笑意,带着忍辱负重多年后的畅快。
话音甫落,太后脸色骤然苍白,那层灰败的死气因此而更加明显。
一动怒,心头就钝钝地痛,喉咙中也有腥甜漫开。
身上的病拖了许久不见好转,她早就有怀疑,却不想皇帝竟这般肆意狂为!
就不怕弑母的罪名有朝暴露,受天下人谴责吗?
她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皇帝好手段。”
“看看,养了几十年养不熟的好儿子。”
“谋害母亲,狼心狗肺。”
皇帝轻笑未变:“手不手段,朕难道不都是从太后身上学会的?”
“说来,还得谢太后这些年来的言传身教。”
母子俩,终是撕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皇帝道:“当年朕与燕国签订契盟,开辟商路,边境因此止战,百姓得以安宁,何氏却从中捣乱,勾结凉国细作,捣毁商路,嫁祸于燕,使契盟作废,为的什么?”
太后不曾想,这些陈年旧事竟都被他查了出来。
心中惊疑不定,越发觉得口鼻呼吸滞涩。
“可惜,祝家小子骁勇善战,叫你们失望了。”
“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谋害皇嗣。”
“以为联合世家相逼,朕便拿你们没办法。是吗?却莫要忘了,当年裴氏如何显赫,又是如何一夜倾覆。”
皇帝淡笑,脸色因长年的操劳而显憔悴虚白,映着火光,落在太后眼里,无疑是来向她索命的鬼。
殊不知皇帝看她亦如一只双手血淋的恶鬼。
“太后信佛,怎地忘了业力果报?”他漠然扫视一眼殿中陈设,道,“何氏享了几十年的权势,行了许多恶业,也该到还债的时候了。”
临走前,皇帝意有所指地吩咐万春殿宫人:“宫中这些年杀孽太重,冲撞了太后,以至久病不起。自明日起,万春殿闭门谢客,每日都得诵经祈福,每日的长生汤切莫断了。”
仇姑姑恭敬垂目:“是。”
这一晚,大相国寺中的一棵百年槐树被劈成了焦墟。
次日清晨,方丈对着树尸念了声佛,随后着人去通知当年种下此树的那户世家。
小沙弥才入门,并不了解京中贵族情形,去而复返问:“是哪个何家?”
方丈:“正是……”
正此时,远处的皇城传来了肃穆钟声。
“笃——笃——”
足足二十又七下。
是国丧。
紧接着,上京中百余钟楼次第传开,仿佛回音。
方丈怔然。
小沙弥仍在等着他的指示:“究竟是哪一家?”
方丈回过神来,释然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原是因果宿缘”,转头对小沙弥道:“不必去了。”
想来那一户人家眼下已是自顾不暇,且不去添乱的好。
皇帝本欲清算何氏,眼下太后一歿,倒只能暂时搁置了。不曾想,太后为了给族人拖延时机,不惜自戕。
那长生汤里加的,不过是使人致幻多梦的迷药罢了。
他与太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太后薨逝,臣民皇室都得服国丧。
此前太后一度病危,礼部早已草拟好了几份章程,即刻便能拿出来请示皇帝。
皇帝只看了一眼,道:“太后宽仁,在世时曾有嘱咐,国丧只守二十七日即可。期间禁嫁娶,科举……也推后吧。”
禁嫁娶娱乐与推迟科举自然不是因为皇帝真心敬爱太后,而是为了堵住言官的悠悠之口。
礼部官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何府中一片凄冷惨白。
何庐听闻国丧只有二十七日,不禁慌了。
国丧一般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自本朝开国以来,但凡母子关系明面上过得去的,太后殡天以后,皇帝都会让人守三个月。
这些时日他并非察觉不到朝中风向,只想不到,来得这样快。面上哭得哀戚,心里却不禁埋怨太后,怎地不晚些死?好叫他们做足抽身的准备。
他并不知昨日宫里发生的事,叶莺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叫皇帝下定了决心,反而是太后之死为他们争取来了二十七日的时间。
宫里的妃嫔、皇嗣,还有皇城里的宗室,都要到停灵的归真殿去哭灵。
一整日水米未进,到深夜回宫时,众人脚步都虚浮了,倒真有些哀思过度痛不欲生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却还要持续二十七日,不得有任何怨言,否则便会被言官捉住这点把柄,谏言惩戒。
含凉殿里,叶莺则因为病倒而躲过了这场折磨。
自昨夜被阮姑姑和云扶带回来后,她便发起了高烧,一整夜昏昏沉沉,御医开了方子,灌了汤药下去,也不见醒转。
皇帝半夜时来看过一眼,隔着屏风问了阮姑姑几句,又嘱咐云扶等人悉心照顾后便匆匆离去。原本想着次日再来探视,却在清晨时得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
后妃哭灵尚且累得不成人形,皇帝这个做儿子的更要表现出悲恸难抑,几次在灵前恸哭至几乎晕厥。
皇帝这两年本就身体不好,不宜大喜大悲,见此,便连言官也劝谏其珍重自身了。
整日下来,便只有夜里抽出空来到含凉殿。
夜色黯然,皇帝听了阮姑姑的回禀,皱眉:“还未醒?烧可退了?”
阮姑姑摇头。
“御医怎么说?”
“殿□□内本受郁热,又经乍冷,使得寒邪入侵,内生热化火,郁闭肌表,肺气失宣,煮了麻黄汤喝,却还未见退热。”
“适才黄御医又来看过,说是……不能这么烧下去。若是今晚醒不过来,恐怕日后要留下遗症了。让奴婢们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人叫醒也是好的。”
“云扶一直在叫小殿下的名字,暂时没用。”
更严重的后果,譬如说醒不来,阮姑姑没有说出口。
皇帝却明白。
风寒之症可大可小,主要是没有更好的方子,不论民间大夫还是宫廷御医,来了也都是让煮麻黄汤、桂枝汤灌下去,之后就是听天由命,皇帝好几个弟妹便是夭折于此。
皇帝以手揉捏眉心,止不住地倦意上涌。
内侍劝道:“陛下且去歇着吧,明日还得去归真殿哭灵呢。您又不懂医理,这有御医、有阮女官,想来小殿下会无碍的。”
皇帝却道:“去将折子搬来,朕今晚便在这守着。”
在这守着,便是做不了什么,心里也有些慰籍。
阮姑姑见劝不动,便道:“难么奴婢去将偏殿收拾出来,陛下若是累了,好歹躺一躺。”
叶莺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耳道仿佛被堵住了,四周一片寂静。
她陷入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明知是在做梦,却昏昏沉沉,醒不过来。
梦里四周很冷,即便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还是有一阵钻心刺骨的寒气无孔不入。
雪,茫茫的雪,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眼之处,无处不被积雪覆盖,所有的山势、地形、宫殿、民居统统消失不见,只有沉默的白,一片死寂。
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挂在在白茫茫的天幕上,仿佛一枚巨型煎鸡蛋,毫无温度可言。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几乎无法御寒,一旦停下来,睫毛尖儿上立刻凝出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