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叶莺万没有想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却在无形中打了许多人的眼。
彼时,皇帝与一干内阁官员正在紫宸殿中商议即将到来的秋闱事宜。
本朝出仕,科举与恩荫并行,先帝重用世家,而今上为固君权选择兴科举。这么些年,朝中已有不少才德之士,自然,似崔氏这般清流力量也颇得皇帝喜爱。
为朝廷选拔人才一向是大事,紫宸殿内,热茶备了一整日,争论着祭孔宴上该由谁主持仪式并致辞。
此人要在上千举子面前作为表率,代表的是朝廷颜面,学问名次自是要看得过眼,若面如丑鬼,或是官话说得不好,亦或者口舌拙笨、临场应对功夫不佳,年老体弱支撑不住仪礼结束……都未免闹大笑话。
必是要近些年一甲中眉眼端正、口齿清晰的年轻人。
科举三年一度,纵观近十年,一甲也便只有九人,其中剔去年纪大的、样貌不佳的、为人过于老实的……便只剩下一个了。
这……众人抬眼看看崔相,深觉不妥。
崔相眉眼不动,仿佛未觉。
最后还是皇帝道:“再从二甲中找找。”
其实这般露脸又涨名声的事,众人都愿意让自家子侄或是亲近的门生来接手,便导致了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至内侍前来提醒皇帝已有一日未进膳食了,众人这才惊觉落日已尽,夜色渐深了。
皇帝道:“众卿今日也累了,便散了吧,此事急不来,细细想,慢慢想,待明日再议。”
待众大臣散去后,内侍才附耳道:“阮姑姑来了。”
皇帝先是诧异,而后心里觉得有些不妥。
自叶莺愿意与皇帝说一些话后,含凉殿的就许久不曾与皇帝私下禀报过什么了。今日是怎的?
去到西侧间,阮姑姑心急如焚:“陛下,小殿下被召去万春殿了!”
皇帝蓦地抬眼。
万春殿,太后寝宫,本名百福殿。
自病后,太后犹嫌“百福”不够,令国师算了五行八字佳期,将其改名为万春殿,取自“病树前头万木春”,去除晦气,吸纳福气。
初初见礼时,太后将叶莺晾在屏风后足有两刻钟的功夫。
华丽宽阔的大殿中,两个尼姑跪在侧殿诵经,明明是白日,屋内却还点着灯。殿中飘着一股醇苦药味,加以辟寒香的椒香味,与佛龛前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的香火味袅绕在一起。
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尖锐,对嗅觉灵敏的叶莺来说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她不由放缓了鼻息。
宫人走动间安静无声。
锃光瓦亮的金砖映出梁柱上繁复的雕花,她垂头数着上头凤羽的数目,以此减少些被人打量的不自在感。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
太后身边的女官,那个被人称作“仇姑姑”的妇人,终于在一炷线香燃尽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小殿下,请起吧。”
太后半倚在紫檀透雕螭龙纹榻上,她人老,病着愈发怕冷,今年又冷得格外早,初初九月的天气,她便枕着太师青斑丝隐囊,身下铺了陈熊、貂毛制成的垫子,半身盖着狐皮被。
杀孽太重。
诵经声却透过厚重的雁绒幔帐传来……
实在是,太讽刺了。
叶莺想。
太后淡淡地开口:“真当以为,受了册封,享食邑俸禄……便能摆脱低微的贱籍?”
翡翠宫灯折射出的幽绿火光映在太后面上,使其脸色呈现出一种蜡黄中透着灰败的死气。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病得很重。
叶莺见过许多大限将至的人,脸色是最能体现出身体状况的。譬如刚到竹苑的时候,盛夏时节,崔沅的面色难掩苍白,却没有这般强烈的死气,及至秋意渐浓,倒渐渐有了些气血。
太后在她眼里,便如同枯萎了。
叶莺不敢多看,垂下眼睫,任由太后锐利的目光在她面上巡弋,带着赤裸裸的厌恶。
在宫里,便是怀庆也不曾表露过这般直白的厌恶,叶莺其实有些好奇,自己究竟哪里打了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人家的眼,使她对自己抱有这般浓重的恨意?
而后便听见她重重的敲打:“你一个下等婢混淆的贱种,是否皇室血脉还未可知,令你认祖归宗已是恩赐,怀庆是你的长姊,日后更要百般敬着她、尊着她,你可明白?”
原来,那天宗学里的争执被太后听说了,一道口谕,召她前来问罪。
叶莺想起来前云扶嘱咐她的:“纵使心里有再多不认同,当下只认错,莫辩驳,待回来再说。”
她咬唇道:“知道了。”
太后很满意于她的眼力见。
宫人捧着汤药进来,不知怎地,叶莺看着那青白瓷的药碗心里一突。
怎么会有血腥气呢……
宫人将要端起那药碗时,太后却打断道:“让她来。”
太后为长,她是幼,便是让她跪着侍疾,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血腥气愈浓。
若是凝神细看便能发现,那几近墨色的药汤边缘,碗沿的薄浅透光处,还有几滴殷红。
不是没有听过以血为引的传说,她拿着去问刘邈,对方嗤笑“歪门邪道”,并不许他们再看这种话本子。
却不想……
这究竟是动物的血,还是……
叶莺心里惊涛骇浪,表面也无法保持平静。动作一有迟疑,便被太后看出来了。
她眼风扫过,淡淡道:“不愿?”
“看来在你心里,丝毫没有哀家这个祖母。”太后讥讽,“也对,乡里粗野惯的丫头,哪里懂得礼数孝道。”
“既如此,便到外头去跪着吧。”
太后并未吩咐要她跪多久,便这么从天亮至夜幕降临。
天光暗了下去,紧接着盏盏宫灯亮起,万春殿内灯火通明,而叶莺跪在殿外长廊上,面对幽幽灯火,垂眼看着地砖上拉长的身影。
夜雾升了起来,露水渐渐沁湿外裳。晚间水米未进,此刻被这冷风一吹,虚汗顿生,越发使衣裳黏在身上,冰冷冷湿漉漉。
胃中的绞痛牵扯着喉咙,每一次心跳都想干呕,大脑也逐渐变得僵沉无力。
身形摇摇欲坠。
奉命监督她的宫人看见她这模样,十分惶恐,低头交头商量了些什么,一人匆匆离去。
混沌中,似有一股饭食的香味,她睁开眼皮,仇姑姑站在灯火与凉廊交界的阴翳中,手里提着朱漆食盒。
“殿下可诚心知道错了?”
仇姑姑垂眸打量她,眼中毫不掩饰鄙夷。
叶莺耳畔又响起云扶隐隐担忧的叮嘱。
只认错,莫辩驳。
她想,大抵只要她诚惶诚恐地伏地认错,太后便能出了这口恶气,施舍她一顿饭食。
叶莺看着食盒上金漆描绘的梅花雕饰,虚虚笑了。
人活着,总要有一些……所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缓缓挺直身体,与仇姑姑对视。无人看见她掩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指甲掐进掌心,以痛感支撑着自己不露怯。
那双仿佛会说话眸子里只剩平静。
仇姑姑有一瞬的愣怔。
与她对视片刻,摇摇头,又恢复了漠然。
“太后娘娘仁善,不曾想,殿下竟如此不识抬举。”
“殿下既愿意跪,那便继续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回我。”
训示宫人继续盯着她后,仇姑姑拂袖离开。
叶莺也身形一松,失了力气,顺着廊柱缓缓滑下。
“嘉阳殿下……”宫人不忍,亦是不解。
叶莺冲她们安抚一笑:“什么时辰了?”
“眼下是、是戌时一刻。”
距自己离开含凉殿已有两个时辰了。
寒意仿佛穿透皮肉,在骨缝中无孔不入,她靠着廊柱,闭了闭眼,本意是蓄力再度支撑起身体,却被那昏昏沉沉的混沌吸卷着往下坠,眼皮仿佛千斤重。
又冷又饿……
最后的意识中,叶莺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赶来。
“殿下!殿下!”有人急切地呼唤。
是阮姑姑。
随即一双坚硬手臂托住了她下坠的后背,衣袖上的龙涎香气驱散了太后宫里的味道*,竟让她奇异般地感到了安心。
心头那股较着劲儿的气一泄,眼前彻底黑了过去。
“快去,宣御医!”
才认回的嘉阳公主在太后宫中遭受罚跪,圣上惊怒,不顾宫人阻拦称“太后已睡下”,径直闯入内殿对峙。
秋夜秋风秋雨,雨点猛烈叩砸着窗棂。
宫禁上空滚过轰隆雷声,伴随灼目闪电,仿佛天公震怒,降下神罚。
诵经的尼姑、宫人皆被屏退避去了侧殿,内殿只剩下母子二人。
香雾萦绕,皇帝语带讽刺:“太后病了许久,耳目倒是通明,还有精力操心旁的事。”
“皇帝当真以为自己做下的丑事能人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