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随着风吹拂而去。
抬棺人走入了城内。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看着那棺椁穿过城门,又继续朝着城中而去。
晏昭坐于马上,跟在最后面。
她与周奉月视线相撞的瞬间,读懂了对方眸中的未尽之意。
因为她们此时是同一种心境。
原来,她也会痛。
晏昭怔怔地回过头,跟着队伍往图府而去。
图府位于昌平坊中,府宅并不算太大。
与图芦正五品官员的身份相比,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
府中除了二三仆役,就只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
女孩被这阵仗吓到了,躲在管事后面不肯出来。
管事的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着晏昭道:“这是我们家小姐,胆子小,让大人见笑了。”
“她是……”晏昭估摸着那女孩的年岁,微微蹙起了眉。
“是我家大人的胞妹。”管事的连忙解释着。
晏昭心头一动。
她慢慢蹲下身子,对着小女孩笑道:“别怕,我是你阿姐的好友。”
女孩探出个头来,问道:“敢问名姓?”
她明明是怯生生的模样,却学着大人口吻问着晏昭的名字。
晏昭忍不住笑了:“我名为晏昭。海晏河清的晏,日月昭昭的昭。”
小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阿姐提过你,说你很好。”
那一双眸子里,满是澄澈。
闻言,晏昭却陡然怔住了。
她眼眶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晏小姐,你怎么了?”女孩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她的眼睛,“这里红了。”
晏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她道:“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姓?”
“我叫图缨。”小女孩一字一顿,慢慢说着。
“小缨,你阿姐出去办案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晏昭说着说着便快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的神色,她偏过头,伸手将几颗溢出眼眶的泪珠楷去,又回头笑着继续道,“随我回家住几日可好?”
“我……”
只是还没等图缨回答,不远处便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小缨还是随我一同住吧。”
晏昭回头望去,周奉月一撩袍,抬步跨入了门内。
“大人。”她立刻站起了身。
周奉月走到两人面前,侧头对晏昭使了个眼色,随后又朝着图缨道:“图芦被我派去江南办案了,是她托我来接你的。”
图缨的神色一下子便落寞了下去。
“那她可说要多久?”她踮起脚,像是努力想要看见周奉月脸上的表情。
周奉月沉默半晌,在图缨无比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要很久。久到……”
她看了看晏昭。
“……你和她一般高的时候,图芦就回来了。”
懵懂的小女孩看了看周奉月,又看了看晏昭,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
“可是她好高哇。等我长那么大,要好长时间呢。”
童声稚嫩而天真。
晏昭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一般,慌忙转过身,以手捂唇。
“晏小姐,你怎么了?”
图缨单纯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奉月蹲下身子,微微笑了笑:“她呀,她也很舍不得你阿姐。”
闻言,图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噔噔噔跑到晏昭面前,扬起了一张小脸。
她笑着对晏昭道:“晏小姐,你若想念我阿姐了,便看看我就好。阿姐说,我与她长得可像了。”
晏昭强压下悲痛的心绪,伸手摸了摸小图缨的发顶:“好,谢谢你。”
“图缨长大了,肯定会更像阿姐!”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脑袋,“那时候……阿姐一定会回来了吧。”
.
将图缨送上马车安顿好,周奉月转身与晏昭并肩往外走去。
“什么话都敢说。你尚未婚嫁,若将图缨带回去,算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晏昭道。
晏昭低着头,闷闷地说道:“那我便不成亲。”
“这是你自己的事。”周奉月语调平静,并未过多置喙,“但是如果你把她带回去,晏惟一定会来找我的麻烦。那时候,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是下官考虑不周。”
她轻轻地开口回应。
一时间,气氛瞬间沉闷了下来。
“好了,”周奉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图芦这事……主要是我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毕竟受的伤也不轻。”
眼看着便要走到门口,晏昭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周奉月问道:“其余的人……”
这句话其实应该早就问出口的。
但她不敢问。
罗静衣留在了镇西军大营中。
她在报信的路上摔伤了腿,所以没有跟过来。
那绕去侧门的高丹荣三人呢?
她们……
“都没事。”周奉月看出了她心中的忐忑,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三个运气好,基本没受什么伤。如今看来,就属你伤的最重,还不赶紧回去修养?”
听闻此言,晏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下官遵命。”她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一点笑容来。
.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晏昭刚下车,便看见了等在门口的晏惟与晏夫人。
“昭昭!”晏夫人见到她面色苍白,手上还缠着布条,立刻快步上前,“让娘看看,可还伤到了何处?”
晏昭笑了笑,将手举到母亲面前:“右手不小心划破了,其他地方没伤。”
“真的?”晏夫人左右打量着,明显不信她这话。
晏昭挽住她的手低声撒娇:“真的,我还能骗您不成?快进府吧,好累……”
听见她说“累”,晏夫人便连忙扶着她往里头走去。
“快快快,方才要你们备的软轿呢?”她连忙招手吩咐道。
仆役们手忙脚乱地从一旁抬来了一顶小轿。
在上轿前,晏昭顿了顿脚步,忍不住回首望向了一旁未曾出声的晏惟。
两相对视,她竟从父亲的眸子里看出了些许心疼之意。
“好好回去歇息吧。莫要多劳神,再大的事,也还有爹在呢。”晏惟垂手而立,态度温和而语调凌厉,“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晏昭怔怔站在原地,又莫名酸了眼眶。
好像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
原来我也有父亲。
“嗯。”
她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晏昭在沉光和雪信的搀扶下上了软轿。
等坐在这个狭小到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空间中,周身各处伤口的痛感这才再度袭来。
她皱着眉,死死攥住手,不想让自己的痛呼声被外面的人听见。
晏昭弓起身子,小口小口喘着气。
方才好像也没有这么难以忍受。
怎么会突然……
她恍惚觉得自己的筋骨都在重塑。
她低下头默默念道:
形神具妙,与道合真。
不过是修行罢了。
第73章
回到自己的房间,晏昭甫一躺上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的疼。
“水……”
她伸出手去,有气无力地唤着。
不一会儿,雪信便匆匆端着杯盏走了过来。
“小姐,”她伸手将床上人扶起,把水杯捧到晏昭的唇边,“慢些,莫呛着了。”
晏昭小口啜饮着,直到喉间的干热被逐渐抚平,这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雪信将杯盏放至一旁:“今日已经初七了,小姐你睡了将近一整天呢。”
晏昭半靠在床头,仍然觉得有些恍然。
这两天发生的事……
每次一次沉入梦中便好似遗忘了那些痛苦,但每一次醒来却又是一轮痛苦的重现。
她好像被困在了那个阴冷狭窄的山洞里。
只要一睁眼,脑海中便满是那人仰躺在地上,没有了声息的模样。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但她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恍惚间,晏昭又想到——
是否所有失去挚友挚爱的人,都会如此?
痛到肉身与灵魂能够承受的极点还不够,像是在无休止的噩梦中徘徊。
图芦与她之间,还尚未到“挚友”般刻骨铭心的地步,那那些不得不面对挚爱离去的人……
她突然又多了一丝愧疚之意。
这些情绪一层层压下来,晏昭只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
“小姐,”这时,一道声音将她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回,沉光自屏风后走来,低声道,“许大人来看您了。”
晏昭慌忙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理了理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