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他们的价值观里, 是不务正业, 是耍小聪明, 是钻营取巧,是歪门邪道!
马为国私下没少跟老伙计们叹气:“咱们北冰洋, 几十年的老牌子,靠的是口碑和质量,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这种手段卖东西了?丢份儿,实在丢份儿。”
旁边有人苦笑着附和:“咱们坚守了一辈子的道理, 还不如他韩相这种……这种搞花架子的做法来得快、来得猛,这世道, 真是变了,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韩相不是不知道马为国他们私下里的议论和不满,但他并不在意。
只要这些人不公开唱反调, 不耽误厂里的大事运转,他就可以容忍这些不同的声音存在。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一次厂务会议上,韩相条理清晰地安排道:“当前首要任务,是集中我们手头能动用的资金,把之前拖欠全厂职工的所有工资,一次性、足额补发到位!一分钱都不能少!还有,之前在动员会上承诺的的奖金,也按照初步测算出来的第一部分,一并发放给大家。”
他话音刚落,马为国就习惯性地提出了异议,语气带着老成持重的担忧:“现在厂子刚见点起色,账面刚好看一点,正是需要资金投入扩大再生产的关键时候啊,你也知道,咱们厂里那好几条老生产线,都等着更换关键部件,不然产品质量的稳定性没保证,而且外面——”
他顿了顿:“盯着咱们北冰洋的人可不少,咱们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些,把钱先用在刀刃上,巩固好生产基础,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把大量现金撒出去,风险太大了。”
韩相抬手打断了他:“马副厂长,你的顾虑我明白。但是,钱要赚,但人心更要稳。先把欠大家的债还了,让职工们实实在在拿到钱,比什么都有说服力。这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住外面一部分人的嘴,更能把我们自己人的心牢牢凝聚起来。”
他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干部:“现在外面的声音确实很杂,说什么的都有。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必须先稳住基本盘。人心齐,泰山移。只有内部稳住了,拧成一股绳,我们才能应对外面可能出现的任何风浪。”
他敏锐地察觉到,社会上开始出现一些不那么和谐、甚至颇为尖锐的声音,其批判的矛头隐隐指向了更宏观层面的经济政策和改革路径争议。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刻意引导和放大这种争议,试探着风向和底线。
—
一场更大、更直接的风波在另一个战场——第一钢铁厂轰然掀起。
一名来自京市某知名高校、曾到第一钢铁厂进行短期社会实践的经济系学生,在实践结束后,发表了一篇题为《论第一钢铁厂实践中的国家资本主义倾向》的长文。
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文章声称第一钢铁厂乃至当前许多国营企业推行的所谓“改革”,本质上并非坚持和完善社会主义道路,而是资本主义的剥削模式。
他引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尖锐地指出,国企通过所谓的“效率工资”、“打破大锅饭”,实际上是在更有效地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其本质与资本家并无区别,只不过披上了“国家”和“全民所有”的外衣,是典型的、具有欺骗性的“国家资本主义”,严重背离了社会主义公有制和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根本原则。
这篇文章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迅速被几家在社科理论界颇有影响力的刊物转载,引发了广泛关注和激烈争论。
紧接着,一些记者闻风而动,跑到第一钢铁厂大门口,试图拦截上下班的工人进行采访,问题极具诱导性,试图挖掘所谓“工人被剥削、主人翁地位丧失”的素材,在社会上煽动舆论,质疑第一钢铁厂改革的社会主义性质。
一时间,“国家资本主义”这顶大帽子的阴影笼罩在第一钢铁厂上空,批评和质疑的声浪甚嚣尘上,同时将林颂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毕竟,林颂是第一钢铁厂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位领导者。
杜方急匆匆地来到林颂的办公室,脸上带着忧愤交加的神情,语气急切:“林书记,外面的风声您肯定都听到了吧?简直是一派胡言,颠倒黑白!这肯定是有人眼红一钢在您带领下取得的成绩,所以在背后使绊子、下黑手,想用这种阴招把我们打下去!”
他接着汇报道:“我仔细查问过了,当初负责接待那个学生实践小组,安排他们参观车间、召开座谈会的,是宣传科的老赵,您看,是不是……学生嘛,年轻气盛,最容易被人煽动利用,拿了点一知半解的东西就写了这篇混账文章。要不,咱们就先让老赵……”
他试探着建议,让具体负责接待的宣传科科长老赵出来承担这个责任,先把眼前的火引开。
但看着林颂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杜方心里没底,于是换上一副慷慨激昂、勇于担责的样子,说道:“当然,最主要的责任在我!是我分管的宣传工作,监督不到位,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林书记,如果需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给上面、给舆论一个交代,来平息这场风波,我杜方绝无二话!我这就去写检查!”
林颂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内部参考材料,正浏览着上面的文章。
“不必。”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一件日常公务,“现在还不是急着找谁承担责任的时候。”
杜方一愣——林书记这是要保他?
林颂打断了他可能涌出的感激之词,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既然有人想点火,想把水搅浑,那我们不妨顺势而为。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点,让该浮上来的东西,都浮出来好了。”
什么?!杜方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这种舆论高压、风雨欲来的关头,不想着赶紧灭火撇清、切割自保,还要让火烧旺点?这不是自焚吗!
林颂没有解释:“当前第一要务是确保厂里的生产秩序绝对不能乱,安抚好厂里的干部职工,不要自乱阵脚。”
杜方领命后,脑子里一团乱麻地走出了林颂的办公室,反复咀嚼着林颂那句话。
他完全无法理解林颂的意图,但看着她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心里又莫名地安定了几分,甚至隐隐觉得,林颂此举必有深意。
办公室内,林颂独自坐着,指尖在桌面上留下规律而轻缓的敲击声。
她心里清楚,这场围绕第一钢铁厂的争论,绝非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激烈交锋的一个缩影。
强行压制或匆忙寻找替罪羊来息事宁人,只会显得心虚气短,甚至可能正落入对手设好的舆论陷阱和政治圈套。
有时候,让矛盾充分暴露,让各种观点激烈碰撞,反而能更清晰地揭示问题的本质,也更能检验出谁是坚定的改革支持者,谁是别有用心的搅局者。
林颂去见了陆文龙。
“部长,我的想法是,既然有些人习惯于躲在暗处放冷箭,那我们不如把他们请到阳光下来。
“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观点都亮出来。不仅要邀请持批判意见的理论界人士,也要广泛邀请支持改革、深入了解实际情况的经济学家、管理学者。
“真理不怕辩论。我们第一钢铁厂,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身先士卒,闯一闯这个理论争论的‘禁区’,为改革正名,为实践探路。”
陆文龙听完,缓缓开口:“林颂同志,你这个想法很大胆。”
他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倾向性。
林颂心下微微一紧,有点摸不清楚陆文龙的真实态度,是赞同还是认为她过于冒进?
此时陆文龙说道:“堵不如疏,藏不如亮,与其让他们在下面煽风点火,搞得人心惶惶,不如我们把舞台搭起来,让大家都上台唱一唱,真理总是越辩越明的。”
第117章 报社
陆文龙着手推动研讨会事宜的过程中, 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文龙同志,第一钢铁厂的问题,说到底是一个企业内部管理改革的探索, 现在舆论有些反应,我们完全可以内部沟通,加强引导,或者让厂里自己做个检讨。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要搞研讨会, 把理论界的人都扯进来,等于把局部问题放大成了全局性、方向性的争论!你想过没有, 万一研讨会上控制不住局面, 各种极端观点都冒出来,争论升级, 到时候怎么收场?这个责任谁来负?这是不是太草率了,我认为需要再慎重考虑。”
陆文龙态度诚恳, 但立场坚定:“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正是因为没有定论, 才更需要讨论。如果我们一味回避争论, 反而会让一些模糊认识甚至错误观点大行其道,让不明就里的人们误以为我们理亏、我们坚持的道路错了。我认为, 这不是草率,这是在争夺话语权,是在为改革正名。”
对方顿了顿,点出了最核心的顾虑:“你的出发点是好的, 想澄清是非。但问题是,现在国家对于资本的属性、对于市场机制在社会主义经济中到底应该发挥多大作用、边界在哪里, 这些根本性的理论问题,上面也还在探索,没有形成统一的、明确的结论啊。你这个研讨会一开, 等于是把内部还在摸索、甚至存在分歧的东西,一下子捅到外面去,让所有人都来争论,这会不会引发更大的思想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