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在为自己辩护:“我真的不介意他离过婚。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特别安心,特别踏实。好像天塌下来,他都能帮我顶着。”
林颂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评判的神色。
直到张中仪倾诉完,眼巴巴地望着她时,林颂才缓缓抬起眼。
她没有评价张中仪喜欢这个人如何,也没有分析年龄差距和离婚背景的利弊,只是说道:“很多时候,我们特别欣赏、特别渴望拥有某种特质,恰恰是因为我们自己身上缺少它。”
我们缺少的……才特别渴望?
张中仪下意识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她渴望的是什么呢?
是有能力……她知道,这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缺乏安全感,不够强大。
林颂没有往深处说,这个人利用他比你年长十几岁积累的经验、他的社会地位、他人脉资源,甚至可能只是他更丰富的情感经历,自然而然地在你面前建立起一种权威感。你遇到任何困难,第一反应不再是思考自己如何解决,而是转向他求助。他为你解决的每一个问题,都在无形中强化你的依赖,同时削弱你的自信和能力。
这就是亲密关系中权力的来源。
本质上,就是控制。
张中仪怔怔地看着林颂,试图从对方平静无波的脸上读出更多含义,但林颂已经收回了目光。
林颂目前不打算去对一个正陷入情感冲动的人进行长篇大论的分析和说教,那样只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和防御。
有时候说的越少,对方更容易听进去。
第32章 请教
韩相翻着夜校的教材。
书半晌没动一页。
林颂还没回来, 八成又是跟张厂长的女儿张中仪在一块。
这个小姑娘,最近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他想忽视都难。
一天到晚粘着林颂,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要讲。
本来每天下班回家, 他和林颂聊聊那只尾巴带点黑的小鸡, 或者聊聊东墙根那几棵南瓜苗,可现在因为张中仪, 他和林颂之间的独处时间都变少了。
更让他憋闷的是, 林颂似乎对张中仪格外有耐心。
韩相有些吃味。
但他不敢表露。
因为他隐隐察觉到, 林颂是不喜欢他过多干涉或侵占她的个人空间的。
韩相是个极其敏锐的人,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种边界。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韩相立刻站起身。
看到林颂带着一丝倦意走进来, 他接过她手里的包:“饭还热着。”
“有点事,耽搁了。”林颂随口应道, 洗了手坐到桌边。
韩相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一碗小米粥, 一碟炒青菜, 还有一个她爱吃的水煮蛋。他坐在对面, 看着她吃,状似无意地问起:“最近, 张厂长的女儿,好像常来找你?”
林颂喝了口粥:“嗯,小姑娘有点心事。”
韩相“哦”了一声。
他沉默地吃了几口饭,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放下筷子,汇报道:“对了有件事,今天下班前, 刘副厂长找我。”
林颂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询问的神色。
韩相继续道:“他说县里在搞一个‘学理论、抓生产’的思想汇报活动,要求各厂选拔优秀稿件上报。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写一篇。”
他略顿了一下,微微蹙眉,做出为难的样子:“刘副厂长特意强调,要侧重思想层面,写写学习最新指示精神的心得,如何联系实际,指导生产实践,提高思想认识之类的。这种政治文章,我摸不着门道,怕写砸了,辜负了刘副厂长的信任不说,还可能惹麻烦。”
林颂听完若有所思。
刘兆彬让韩相写政治文章?
刘兆彬这个人,粗中有细,表面看起来是个埋头抓生产的技术型领导,作风硬朗,甚至有些粗放,实则心思缜密,进退有据。
林颂知道刘兆彬和韩相关系不错,但写政治文章,显然,刘兆彬想把韩相培养成自己人。
她看向韩相:“刘副厂长给你这个机会,是好事。”
韩相一脸诚恳地等待着她的指点。
那眼神里除了请教,还藏着一丝希望借此夺回她关注的小心思。
林颂又讲了几点注意事项:“第一,立意要高,开篇就要点明学习了什么重要精神,得到了怎样的深刻启发。第二,结合要巧,不能空谈理论,必须紧密结合咱们厂的实际,选取一两个最生动的例子,说明是如何在先进思想指导下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最后要升华,落脚到继续深入学习、提高觉悟、为三线建设贡献更大力量上来。”
韩相听得极其认真,连连点头。
“至于具体怎么写,”林颂顿了顿,“你先把架子搭起来,例子选好,初稿写出来。拿给我看。”
“好!”
韩相今晚没学到深夜,早早躺下了。
他翻个身:“哎,你说,张厂长的那个女儿,是不是性子太绵软了点?”
林颂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鼻音:“嗯?”
韩相见她没有反感,便继续悄声说,语气里努力带上一点担忧:“主要是我看她老是愁眉不展的来找你。”
林颂摇头说:“根源恐怕在张光林身上。强势的父母,孩子要么强硬叛逆,要么就会像中仪这样,变得怯于表达,因为知道表达了也没用,反而可能招来否定。”
韩相张了张嘴,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原来是这样。”
—
张中仪回去后一直思考的林颂的话。
她从小到大,最擅长做的一件事,就是听话。
只是,她怎么去拥有自己渴望的特质。
然而过去的经历,没有给她提供任何答案。
这天晚上,她正低头整理着交班记录,突然听到抢救室方向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
她立刻放下笔,小跑着赶过去。
走廊里灯火通明,平车上躺着一个血淋淋的工人,脸色惨白,呻吟微弱。他是铸造车间的老师傅,夜班操作时不慎被滑落的钢锭砸中了胸腹部位,情况看起来十分危急。
值班的李医生额上全是汗,一边检查一边大吼:“快,建立静脉通道,通知手术室准备!血压,快测血压!”
现场一片忙乱。
伤者的工友围在旁边,七嘴八舌,情绪激动,反而挡住了通道。家属还没赶到,只有一个吓懵了的小徒弟在一旁哆嗦。
张中仪也有些慌,这种严重的工伤事故,她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下意识地想,要是“他”在就好了,“他”肯定能稳住场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立马摇了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的恍惚中,李医生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怒火:“都别围着了,散开。”
他喊张中仪:“小张,愣着干嘛?准备输血!快啊。”
这个厂长千金,真是又呆又傻。
张中仪大声对那几个乱糟糟的工友说:“几位师傅麻烦先到外面等候,别耽误抢救。”
然后她转向那个吓傻了的小徒弟:“你,立刻去办公楼一楼值班室,打电话通知伤者家属。就说厂医院,急伤,让他们马上过来。别说太多吓唬人。”
接着,她几乎是小跑到护士站,迅速抓起内部电话:“铸造车间重物砸伤,怀疑内出血,马上要手术!对!立刻准备。”
放下电话,她又迅速核对急救药品,将需要的器械有序地递给李医生。
李医生在紧张的操作间隙,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张中仪一眼。
他来不及多说,只快速点了下头,表示认可。
张中仪没有时间回味这细微的认可,她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配合抢救上。监测生命体征,记录用药,安抚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家属……
直到伤员被紧急推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砰地关上,走廊里暂时恢复安静,只剩下家属低低的啜泣声时,张中仪才靠着墙壁,缓缓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后背的护士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黎明时分,手术结束,伤员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李医生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来,摘下口罩,对一直守在外面的张中仪露出了一个带着赞许的笑容:“小张,干得不错。”
张中仪没想到对方会夸自己。
这句话比一百句“别怕,有我”都来得更有分量。
因为这是她靠自己挣来的。
原来她渴望的那种解决问题的能力,完全可以通过工作、通过专业、通过一次次应对挑战来锤炼和拥有。
—
院子里,林颂躺在藤椅上,手里拿着韩相这几天写出来的政治文章初稿。
她神情专注地看着,偶尔用笔在上面勾画几下。
韩相坐在她对面稍远些的椅子上,神情有些紧张,又带着期盼。
目光紧紧跟着林颂的笔尖,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里读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