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与柳卿知一点也不像。苍韫桢想。
女帝用那双阅尽了世人的眼注视了她片刻,随即笑起来:“你在卿知身边长大的时候,应当见过不少世家子弟。”
“可是世家子弟……”沈时安立刻便要反驳,声音却在苍韫桢安静的注视中渐次淡退了。
是啊,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论是自小便知自己与旁人不同,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还是必须挣命才能出人头地的寒门子弟……都没什么不同。
因为过去的诸多朝代,偌大史册中,谈论起世家和寒门的“子弟”时,都不曾将女人放进讨论的范畴中。
世家的女人会去哪里?寒门的女人会去哪里?她们仍然会有自己的姓氏,但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名字,除非成了某场祸事的替罪羊,因为美貌获罪,成了某个祸国殃民的“祸水”。
又或者为了夫家,为了父亲,变成功德碑上引人赞颂却毫无灵魂的一笔。因为那功德碑上镌刻的并不是她们,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女儿,不是她们自己。
骂名与赞颂,都不是她们该背负的东西,真正该承受千古骂名的人在哪里?迫使她们被毫无灵魂地赞颂的人在哪里?
眼见沈时安的神情逐渐变得愈发气愤,苍韫桢伸出手在她眼前招了招:“诶,又想岔了。”
沈时安回过神来看向她,怒睁的眼像某种几欲咆哮的小兽。
苍韫桢坐在桌角,伸手拨了拨她的笔架:“我明白你的愤怒,因为这些事看起来似乎全是某一群人造成的,但这并非问题的关键,一味地将矛头指向这群人,反而正证明了他们一直以来宣扬的那一套话。”
“什么?”沈时安在对外时,总是学着柳卿知神色冷硬,面对苍韫桢和柳卿知时却总像白纸,她们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听着,任凭两人的言行将她晕染成任何模样——所以苍韫桢也不得不严肃对待每一次同她的对话。
“女人,天生缺乏理智,难成大事。”苍韫桢勾起嘴角笑了笑,“不必在乎他们,那不重要,他们的气急败坏,他们的恶意中伤,正说明你得到了他们都不曾得到的东西,而且比起他们,更为轻而易举。你比他们优秀数倍,甚至十数倍,到时他们难望你项背,你又为何要同这些与你隔着万水千山的人计较?”
苍韫桢又略微收敛了自己的笑意:“但在那之前,你要忍耐,要保护好自己,如果你所在的位置还不是展露野心的最佳位置,那你就要等。”
“可是什么样的位置才是那个最佳的位置?”沈时安不解。
“你会知道的。”苍韫桢从她桌上跳下,走回独属于她的那张席案之后,“你会抵达那个位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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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师姐。”关云铮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趁任嵩华还没回试心玉那边练剑,喊住她问道,“师父和掌门说,来日大比时昆仑的人会来。”
任嵩华颔首:“掌门同我说了。”
“那时……奚长老当真说过要将你纳入门中的话吗?”关云铮问道。
每逢提起有关戚寻月的旧事,几人的态度各有不同。章存舒会对自己不喜欢的话题闭口不谈,步雁山虽然不会有所隐瞒,但说到这些事难免生出一番感怀,只有面对任嵩华时无需顾忌,她会有话直说。
但关云铮从不觉得这是所谓的“无情”,任嵩华修的是无情道,但不是浅薄的“断情绝爱”——强行断情绝爱的角色她见得多了,由于情绪管理不到位,常年压抑正常情感,最后多半要走火入魔。
任嵩华的“无情”更像是一种“优先级”。对她来说,事比情重要,那就只谈论事;情比事重要,那也可以先谈论情。
譬如此时。
“奚亭长老确实在师父面前提起过,想让我入昆仑派修习。”任嵩华归剑入鞘,在关云铮身边坐下,“我那时尚且年幼,不太愿意与生人交谈,没搭理。”
大概是因为彼此对戚寻月和她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这次任嵩华没再对“师父”这个称谓闭口不谈。
只是……竟然是这么“朴素”的原因吗。
关云铮犹自震撼,便听一旁的任嵩华接着说道:“如果那时我就知道师父会死的话,我或许会跟奚亭走的。”
“什……为什么?”关云铮惊得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嗓子。
任嵩华看了一眼不远处安静伫立着的不熄鼎,仿佛在确认那个灵魂能听见她说的话似的:“因为羁绊不深,就不会伤心了。”
关云铮感觉自己的喉口久违地抽动了一下,那是她因为极度共情,痛苦躯体化的征兆。
“常年待在昆仑那样全是无情道修的地方,想必也不会有太多闲暇想起曾经的师父。昆仑偏僻,消息大概也不甚灵通,不会知道师父究竟如何了,是生是死,过得怎样。”任嵩华语气平淡地说道。
偌大归墟没有一棵柳树,如今也并非柳树飘絮的季节,关云铮却觉得有絮状的东西卡在自己的喉口,让她吞咽不得,喉咙一阵粗粝干涩。
“师父死前曾问我,要不要转认掌门做师父,我仍旧没搭理。”任嵩华的目光又看向了另一边那漆黑的试心玉。
“那掌门修的是……?”关云铮皱着眉将那点不舒服的感觉强行咽下去,开口问道。
任嵩华回过头看向她:“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我更无从知晓。”
但任嵩华一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愿意做掌门徒弟的。只是没想到……掌门竟然也说不出自己究竟修的是什么道吗?那当初他的剑忽然“闹脾气”,会不会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剑柄缺了一块”这样荒唐的理由,而是什么别的……掌门意识到了却不曾宣之于口的原因?
章存舒的剑意“死了”,所以他的剑在后山的剑冢里;步雁山的剑“闹脾气”,又是因为什么?他的剑意那时出了什么问题?亦或者,是道心出了什么问题?
“那块试心玉其实是师父问奚亭要来的。”任嵩华抬手指了指远处,神色寡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见我喜欢练剑,又不知从哪听闻昆山玉可以锤炼人的心性,问尚未离开归墟的奚亭讨了一块。昆山玉分黑白两色,白色常被昆仑人用来刻字传信,黑色的她们也看不上,骤然听闻师父的请求,乐得成全。”
她毫无波澜的语气让关云铮品出了一丝诡异的温情,仿佛其中仍然残留着她对师父的一丝温情似的,仿佛……她还很留恋。
不过……关云铮看向远处,这么大的试心玉,不动用传送阵法应当送不来吧?当时戚寻月是在怎样的心情中,等待着这块试心玉的抵达呢?
“可惜,昆山玉不能锤炼人的心性。”任嵩华的语气几乎听不出起伏,“唯一能锤炼人心性的,只有日复一日投注在修炼之上的时间。”
只是坚硬或只是柔软的东西,是无法锤炼心的。要将柔软的东西锤炼至坚不可摧,将坚硬的东西劈开裂隙,等待沧海变成桑田,等到山水枯竭,那些倾注的时间才是真正的锤炼。
她就这样在足以劈开试心玉的一剑又一剑里,走过了属于自己的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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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白天被抓壮丁了,努力赶……没赶上(跪)
第159章
步雁山回来去峰时任嵩华已经在试心玉边练剑了, 反倒是结束了练刀的关云铮仍在台阶上坐着,对着不熄鼎的焰火神游天外。
“怎么还没回去?李厨做了好吃的。”步雁山在她身侧坐下。
关云铮收回视线,实在想不通, 索性对步雁山发问:“昆山玉这么硬, 为什么能用来传信?”
步雁山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 向任嵩华的方向看了眼:“嵩华同你说了?”
他似是感慨地笑叹一声, 没多过问她们都聊了些什么,回答了关云铮的问题:“昆山玉分黑白两种,用来传信的一般是白色的,因为质地偏软,容易在其上留下刻痕。”
云母?关云铮脑子里冒出个猜测,能产生云母的岩石环境倒确实有可能生成其他黑色且质地较硬的矿石, 电气石、辉石都有可能。只不过……她无声地“关闭”了识海中仍在运行的将隐,她觉得修仙界的石头应该也属于玄学造物, 大概是没法用科学知识解释的。
毕竟云母再软也只是在石头堆里对比出来的,莫氏硬度好歹也有2-3, 用来传信?那不得能折叠才可以实现吗?这对石头来说是不是也太离奇了?关云铮忍不住皱起眉头。
修为提高后将隐的权能得到扩展确实方便了很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譬如此时,原本她早已习惯了遇到不理解的就用玄学解释, 不因科学知识与现实相悖而过多纠结——这些都建立在她对21世纪的知识记忆不深的基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