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在有烦心事想要记录的时候就开始想象来日,想象自己由于心绪不平写下的似是而非的文字,不仅无法被未来的自己看懂,还会被嘲笑是“少年心事”,是矫情作怪。
所以根本没有写下来,让理智占据大脑开始分析的过程,她只是反复地在脑内演习着一段情绪,反复地加深加重片段,直到这件事不再重要,被丢去记忆里的某个角落。
但这些片段就像是伤疤,被丢去一边,但并未被抹去痕迹,甚至可能没有完全愈合,翻出来时还会带着隐痛。
啊,她想起来了。
小悯的说法确实是有科学依据的,她曾经看到过。
只用大脑反复思考,情绪脑会抢着恐慌、甚至散布谣言不断放大焦虑。可一旦写下来,负责理智和逻辑的前额叶就会开始运作,而所有已经在大脑中演练得天塌地陷的情绪,在前额叶看来,都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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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骛筋疲力尽,打算暂时不去追究归墟,在步雁山给他安排的院子里歇了下来。
不知道柳卿知歇在哪里,换做平时,哪怕不情愿,他也一定会去装模作样的问一句。但此刻,经历了数日来的跋涉和一整天的奔波,他没精力也懒得管了,草草洗漱完就拉过被褥歇下。
天色已然黑沉,任嵩华方才出剑只是懒得再搭理严骛,实则并没有要立刻回来去峰的意思,此刻跟在步雁山身后没出声,等着步雁山的指示。
步雁山难得露出些疲色,叹了口气后强打起精神对任嵩华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找师兄喝酒。”
喝酒?任嵩华的眉尾不甚明显地挑了一下。
章存舒在门中从不喝酒,想来只能是去找凌风起。
步雁山没回话,朝她摆了摆手,朝着凌风起院子的方向走远了。
任嵩华收回视线,裁冰*即刻出鞘,却又在瞬息之后被她按回剑鞘中。
去苍生道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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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族中长老在夸赞我的天赋时,总是说,‘你是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天问’,彼时的我已经学会了大衍筮法,就是用蓍草占卜,父亲那时候,”楚悯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那时候他很高兴。”
楚悯说着,从乾坤袋里摸出几枚已经快被磨没了凸痕的铜钱:“这些铜钱是那时他给我的,据他说,是他幼时学占卜时用的。”
“我那时一直不明白,为何长老们都特意提及一般说到‘这一代’,直到后来我见到了叔父卜算时的样子。”楚悯像是随性而为,用指腹把几枚铜钱在石桌上排开,“据说很早以前,天问还没形成门派时,修道者把我们这些会卜算的人叫做通灵者,借助的龟甲、蓍草、铜钱,被他们称作灵媒。”
关云铮没说话。
“叔父不像通灵者,他像灵媒。”楚悯似乎是无意识地在摩挲着最边缘的那枚铜钱,“他天生就会卜算,龟甲、蓍草、铜钱,对他来说都像负累。”
所以长老们总强调“这一代”,因为跃出这一代这个前提,叔父是领先所有门派中人的,毋庸置疑的那个“天问”。
“叔父很少卜算,幼时的我不解,但只敢问兄长,当时兄长的神情……”楚悯停顿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那时兄长的神情,幼时的她看不懂,长大后就懂了,那是一种善意的隐瞒。
发现她的天赋异于门中其他同辈后,叔父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变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头发都是叔父梳的,连辫子都是他编的。
叔父总是一边给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齐整,一边笑着问她:今天想要什么样的辫子呀?
然后她就会对着铜镜沉思一会儿,向着叔父摇了摇食指。
叔父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只要一股吗?小悯头发这么多,多编一些也很好看。
她会认真地考虑叔父的话,然后摇摇头,说一股辫子才好呢,晚上睡前解开比较省力。
叔父会被她逗笑,然后垂着眼说:是叔父想错了,之前给小悯编了那么多,晚上解得很费力吧?
她又会摇摇头,看着铜镜中的叔父说:没有,只是觉得叔父编那么多也很累。
叔父确实很累,但不是因为给她编辫子这件事。
那时候的叔父已经开始掉头发了,只是她不知道。
她一直觉得名号就像加诸己身的枷锁,被门中人用“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天问”夸赞久了,她甚至没能注意到身边的叔父逐渐不束发了。
虽然人的变化都是在一段时间不曾相见之后,重逢时骤然感觉出来的,朝夕相处的人身上产生的变化反而没那么容易察觉。
但这算什么天问?又有什么脸面鼓吹“万事万物了然于心”?
“通晓万事是天道对天问的诅咒,是窥探天道势必要付出的代价。”楚悯沉默许久后这样说道。
她成功“问天”那一年,叔父偿还了他作为一个“灵媒”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形神俱灭。
“我父亲那时以为,叔父的魂灵仍有归处。但他用尽手段也没能找到哪怕一缕残留的魂魄。”楚悯收起了那几枚铜钱,“他闭关三年,出关后,盈都峰有了镇山灵器,天问有了溯洄。”
他没了七情。
关云铮很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此刻沉重的氛围,但大概是心里深知说什么都是徒劳,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跟楚悯一起在石桌边沉默着。
——任嵩华走来时面对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无情道刚跨过月洞门,看见此情此景停顿了片刻,随即看向关云铮,问道:“你可见到了严骛?”
关云铮对她提到的人名很茫然,再加上刚才还在悲伤的情绪里,骤然看见任嵩华走来,有点没反应过来,所以十分坦诚地问道:“谁?”
啥玩意儿?
楚悯微微侧过脸,解释道:“仙盟的人。”
关云铮对上任嵩华的视线,大脑运转片刻,想起来了。
所以当时女帝说的那个“姓严的”,就叫这个名字?哪个wu?
任嵩华从她神情中读到自己问题的答案,点点头又说道:“几年前仙门大比时用过一件法器,能测天赋和灵根,章先生安排你们下山,应当是你身上有不可被勘测出的东西,”她给自己的问题下了结论,“没见到就好。”
说完她便转过身,作势要走。
关云铮还没见过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任嵩华,也没见过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性格,一时都呆住了。任嵩华那边都快跨过月洞门了才回过神来叫住她:“等等。”
任嵩华停住脚步,转身看过来。
关云铮惊恐地发现自己叫住她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无情道的注视下凝滞片刻才说:“多谢任师姐提醒。”
任嵩华点了点头,临走前又看向楚悯:“那是你的琴?”
这下楚悯也惶恐起来了:“正是。”
任嵩华脸上出现了非常不明显的若有所思:“章先生确通音修之道。”
关云铮:?
就知道她师父个花里胡哨的肯定会这些。
没有说会乐器就是花里胡哨的意思。
任嵩华几句话把在座的两个师妹说得诚惶诚恐又一头雾水,自己御剑走了,素衣飘飞得相当潇洒。
关云铮和楚悯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总结刚才的场景。
石桌上的月下逢相当善解人意似的,琴弦颤动着来了一段又悲伤又滑稽的小调。
关云铮还是第一次听见月下逢无人弹动自行发声,被吓了一大跳,差点从石凳上摔下去。
楚悯扶了她一把,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着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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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霜趴在凌风起腿上睡着了,不是亲眼见到,步雁山也很难想象一只貂睡着时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噜声,那动静大得不由让人怀疑:外界天塌地陷恐怕它也能独自安稳吧?
凌风起习以为常,因此说话时也没顾忌:“你怎么来了?”
毕竟他耍了好些年的脾气,虽然跟两个师弟仍在同一门中,但许久不曾打过招呼。上次在来去峰上同步雁山对坐饮茶,是他们二人之间这些年来的头回交谈,至于章存舒,更是到现在也没说过话。
如果关云铮在的话,大概会嘲讽一句:对对对,你凭一己之力冷暴力所有人,你好厉害哦。
可惜关云铮不在,而步雁山不会嘲讽别人,只会笑眯眯地戳人心窝子,于是他此刻笑眯眯地说道:“我不能来吗?师兄要是不愿意见到我,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