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得绪瑶琚心口一紧:“陛下金口玉言,放薛氏离去,难道出了岔子?”
“没有。”
李医正对薛艳儿的离去并不惋惜,对方只是拿太医署当了与情人幽会的踏板,对岐黄一道只修了点皮毛,如此之人,离去自然毫无可惜,但他对绪瑶琚等人确实起了惜才之心。
从前他也眼界短陋,虽接纳了诸位女弟子,也愿倾囊相授,但内心里对这些女弟子能修好医学是持怀疑乃至否定态度的,他甚至觉得陛下政令有误。
可经过数月下来,诸位女弟子潜心向学,太医署内治学的氛围浓厚,内堂的女弟子比之前庭的男弟子丝毫不让,李医正一颗偏心竟慢慢纠了回来,现今不药而愈。
他担忧诸如绪芳初、绪瑶琚这样的女弟子也终有一日难逃情爱的诱惑,肄业追随男欢女爱而去,如此就成了太医署的损失,也是未来国朝杏林一脉的损失。
面对绪瑶琚追问,他斟酌词句如实托出。
“与薛艳儿相好的龙骧军值曹,与她一道向御前求了一个恩典。娘子知晓,我们陛下对与人做媒这件事大抵是来者不拒的,两人两情相悦,之所以私会,无外乎身份有别,薛家难以接受一个龙骧参将出身的女婿,但陛下亲笔赐婚,却又不同了。总之,二人如今已是名正言顺,也获了薛家首肯,说不准下月薛娘子大婚,还要请同斋的娘子们吃酒。”
关于吃薛艳儿的喜酒,绪瑶琚不作乐观,也不愿前往。
虽同在斋内学习,但彼此之间并不很熟,对方大概也看不起她们这些人,往昔便无好脸。
“绪娘子,”李医正语重心长,为难但又诚心,向她道,“学医这条路也是极苦,多少须眉都坚持不下来,娘子是有智慧的,弘毅而志远,李某望娘子将来学有所成,切莫因私废公,为了儿女私情耽误终身大业!”
绪瑶琚脉脉不应,半晌后,她抱紧了怀中的酒坛,乌青的长睫低垂,螓首轻点。
“我知道的。多谢医正。”
她道要付酒钱,拎出一串银锭要给,李医正大惊,连忙推拒,但抗拒不得娘子的好意,自知也是娘子为了感激前两日在朱氏面前的维护之情,便只好不再推辞,收下了这串银。
口中道了诸多谢。
太医署清贫,哪个医官也都拖家带口的,谁也不会嫌银子晃眼。
绪瑶琚抱了酒坛一步步走向灵枢斋,远处华灯初上,飘摇的灯火于长廊之下静谧地闪灼,如殷勤探路的青鸟,指点久困的迷津。
月色窥人,幽静的影拓在过路的太湖石上,如午夜的白昙般姣好。
四下里阒寂无声,忽然,一枚石子破空而去,打中了绪瑶琚身前的足有二人高的太湖石。
噼啪一声,石子沿着石身,滚落入巨石底的碧潭里,哗啦,溅起梦幻般清冷的泡影。
绪瑶琚没有当一回事,以为只是太湖石上有什么滚落,正当她没理睬,走了几步之后,又有一枚石子砸中了太湖石。
在石子不约而同地落入碧潭,溅起水花后,绪瑶琚终于意识到不对,“是谁?”
她处变不惊地抱着酒坛回眸。
身后的连廊上,瓦檐之上,凌霄葳蕤的茎梢缱绻地沿着瓦当滑落,一枝枝结对成球,昂然的绿意之间,有一幅朱色的袍角。
袍角下,连着一条笔直而修长的腿,悠闲地轻晃。
绪瑶琚蓦地胸口砰跳,几乎难以维持冷静。
却见那人在瓦檐上探出一张脸,少年眉眼绚烂,稚拙地向她打招呼:“是我。”
她屏息,仰着玉颈,瞬也不瞬地望着瓦砾之间曾惊鸿一瞥的少年,终于幽幽出声:“卞将军。”
卞舟自瓦檐上一跃而下,将手里藏着的十几枚石子随手抛到了潭里,他灿然地仰眉:“三娘姐姐还记得我?”
“姐姐”二字,令绪瑶琚眸光轻黯。
绪瑶琚深吸口气:“不敢忘。卞将军是寻错了人么,我是三娘,并非四娘。”
“没错的,”他叹息着,轻轻一语将她的一颗心承接着抛起来,又放任其急遽地下坠,“我听说,四娘在针科与按摩科学习医术,很受器重,她也很用功,我偶尔轮值路过太医署,却从不见她往这边来。”
这段时日,他也观察过,也思忖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陛下其实并非真的钟情于四娘,否则他把人弄进太医署几个月了,为何迟迟不下手?
说不准,陛下也只是觉得四娘年纪比他大,觉得二人不相配,所以寻了一个君夺臣爱的烂借口,想要拆散他与四娘的姻缘。
但陛下似乎忘了,卞舟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
陛下越是不允,他只会越挫越勇。
四娘如今就在太医署,一墙之隔,却犹如天堑,可望而不可即,他每每路过太医署,望着那蔚然深秀的杏林,绮错森严的神霄绛阙,他控制不住地抓心挠肝。
他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一个可乘之机,当面见到四娘,以表相思,聊以慰藉。
他写了一封信,珍之重之地揣放于怀,捂得发烫,也没有机会拿出。
这一次得见四娘的姐姐,也许正是一个机会,是以他才用石子发声拦下了绪瑶琚的去路。
“卞将军有何公干?”
卞舟有些难为情,但相思之苦盖过了其他,他搔了下发烫的指尖,低声说:“姐姐,我有一个忙,请你帮。”
绪瑶琚几乎不用思量,便猜到了,“与四娘有关?”
卞舟臊得脸红,点了下头,回应:“是。我有一封信,想请姐姐交给四娘。”
绪瑶琚垂眸,看见他从怀中索索地取出封存完好、因捂得太久四角有些褶皱的信,轻颤着交到她的手上。
她没有去取,脸色持凝。
卞舟忙道:“姐姐,你帮我这个忙,我绝不请你白干。你要什么好处,我绝不少你的。”
绪瑶琚抿唇,颤抖的红唇几乎要克制不住,泄露出她心神的不稳,“我无需你的好处。”
她的眸色压深,对脸色微僵的卞舟说道:“我和四妹妹都是太医署的女弟子,恪守太医署清规,等到两载修习圆满就会出宫去,施医于世。在那之前,不会考虑婚嫁的事。卞将军,你若真是为了她好,请勿纠缠,前几日朱嬷嬷闹出的那件事,你应该听说过的。”
朱嬷嬷大闹太医署,禁中已经颇有传言,卞舟也听说过。
事实上,在朱嬷嬷之前,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近前。
正是朱嬷嬷这场闹剧,以及陛下的态度,倒是让他觉得这件事似乎有了转机。
原来天子并不明令禁止太医署的女弟子谈情说爱,薛艳儿与鹿呦手底下的值曹参将也已在陛下面前修成正果。
那他起意送信,怎会不行呢?
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绪瑶琚不愿。
所以,他只需要拿出万分的诚意,来说服三娘愿意。
“姐姐,我思慕四娘,想必你也知道的。见不到四娘,我,饭也吃不下,以前这种感觉,我还从未有过。好姐姐,你可否帮我一回?若是四娘还不愿见我,我就彻底死心,好不好?”
绪瑶琚迟疑地,指尖探向了他攥在手里的信,迟疑半会,开了口,声音幽幽:“你为何,会那样喜欢四妹妹。”
卞舟原本僵着的俊脸倏然红如柿果熟透。
“我也不知,总之,总之我一见她就喜欢了,这就是人常说的一见倾心吧!”
绪瑶琚垂下目光,声音清婉,一字一字:“可是,四妹妹也比你年长。”
卞舟摇头:“我又不在意那个。年龄不是问题,何况只年长一岁。”
他真诚地道:“姐姐,求你帮我这个忙吧,往后你要什么,只要你发一个话,我为你赴汤蹈火。”
边说着,边将手中的信往绪瑶琚的手背试探。
她到底是自嘲一声,垂眸接过了那封情意炙热的烫手的信。
她拿了信,却不说话,卞舟倏然惶急。
“姐姐,你给个话儿啊。”
绪瑶琚的玉指捏紧了信封,嘲弄的笑意潋滟开来,在幽暗的月色里看不分明。
“你想着成了我的妹夫,以后自然有为我赴汤蹈火的机会。我知道了。卞将军。”
最后那声呼唤,轻盈如羽,似撩拨在人心尖上,他不知怎的,疑惑着,总觉得三姐姐有些不对劲。
“你回去吧,今夜,还是莫让人发现了。”
这就是答应了!
卞舟惊喜过往,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竟蹦了起来,幸而还记得此是太医署,到底没绷出三尺高,勉强压抑自己的快活,对救命恩人绪三娘千恩万谢。
“多谢姐姐。”
这时他不敢说,与四娘成了这种话。
上次与四娘见过面之后,四娘的话,言犹在耳。她对自己,还并未钟意。
所以他只需要拿下一个好兆头,用自己的真诚去打动她,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获得四娘与他阿耶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