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跟着灯笼延升的光芒前进,落在一张粉白的桃花面上。
那药童却像是见鬼一般连退几步,恨不得将自己完全的缩回门内,甚至连打开的门也悄悄的阖上些许。
刚打了个照面,里头的人竟又要关门,陈朗的脸上有戾气闪过,立刻上前一步,斜倚在大门之上。
药童暗暗用力,但成年男子全身的重量压在门板之上,便是他使上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无可奈何。
陈朗甚至有余力上前一步,硬生生地逼退门后之人,“今日我算是见识了,原来这便是李家的待客之道!”
那男子的脸上似笑非笑,话中的寒意却让不寒而栗,甚至比家中最有威严的老爷看着还要渗人。
药童不自觉的松开了手,手中的灯笼跟着落在地上,洒在地面上的光芒还在微微颤抖,与它的主人一样。
多年为仆为奴,又在药铺见惯了人生百态,什么样的人能惹,什么样的人不能碰,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药童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来,“奴才一时晃眼,认错了人,还望公子莫怪”。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往里头引,“公子请,唐姑娘请”。
唐阮看着眼前的药童李小四,还是熟悉的那张脸,但往日的亲切的笑容却不再,只剩下为难和提防。
一个身家性命都握在主人家的仆役,出现这样的行为不难理解其缘由。
唐阮叹了口气,“你放心,只是借宿”。
她不会去找李三七,更不会再找李家帮忙。
李小四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他一面捡起地上的灯笼,一面隐蔽的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小少爷见到这位主儿,否则老爷和太太的心思就全都白费了。
且不说唐阮是否瞧见,但一直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的陈朗却不自觉的沉下脸。
如果这个下人认识身边的女子,为何刚才她在林中呼唤,药庐却始终无人回应?为何开了门见了人,又要悄悄使眼色?
昏暗中,陈朗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似乎找到了女子哀泣和投河的缘由。
可那又怎样,他定定的看着踏进药庐的身影,他身在巨富的陈家,又得爹娘宠爱,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哪怕是大哥最喜爱的小狗,只要他说想要,也得乖乖送到他院子里来。
他喜欢眼前这个女子,想要她,只要他说想,即便这位姓唐的姑娘明日就要嫁进李家,今晚上也得送到他床上。
他有这个底气!
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陈朗眉峰高扬,脸上闪过一丝势在必得,而后他藏起所有的神情,大踏步追上前方的人。
李家的药庐并非只有一间破旧的芦苇房,反而建的很是宽敞,二进的宅院,有主人家常住的地方,也有客人借宿的屋子。
唐阮一路走,一路打量,只见眼前的路愈发的荒凉,大概是这处宅子里最偏僻的地方。
与李家交好的这十几年来,她还是头一回来这个地方。
李小四僵着脸,而后又硬生生的挂上笑容,他将破败的院门推开,又使唤两个人过来打扫,甚至还送来一碟清粥小菜。
他客气极了,“两位贵客至此,本该扫榻相迎,只是山中简陋,还望贵客莫怪。”
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方,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陈朗有些不满意,还未说什么,却见身旁的女子已经行礼谢过。
唐阮无声叹息,李家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甚至连身旁的男子都被她所累。
还能再折腾什么,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无尽的疲惫四肢百骸中涌来,她懒得再说些什么,径直进了屋。
空荡荡的炕,空荡荡的桌椅,连天空中都是空荡荡的,没有星星闪烁,只有一钩弯月。
月亮静静地挂在天空中,亘古不变,而月光下的人却不再如往昔那般。
炕上的人合衣躺下,眼中的晶莹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
唐阮闭上了眼睛,一丝水光划过眼角,没入鬓中不见。
她应该听哥哥的话,不该上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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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最偏僻的地方传来锁声,在寂静的夜中传的很远。
李小五盯着那锁上的大门,脸上满是同情,“咱们真的要将那唐家姑娘锁在里头?”
唐家的这位大小姐素来都是笑着的,今日脸上却一片平静,眼中甚至还能看到些许灰败之色,眉眼间的骄矜尽去,反倒是坚韧爬上了面庞。
要是少爷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再说了,往日里这位大小姐可没少给他们这些人吃的喝的,那年二姐出嫁,唐姑娘还特意给他留了铺子里又好又便宜的红布,二姐的嫁妆又实惠又风光。
他看了看远处的灯笼,试探着问道,“要不,咱们给她送些被褥、热水总行吧”。
山中不比城里,夜间寒凉,若是没有被褥,那娇滴滴的大小姐怎受得住那寒气。
一旁的李小四此刻也卸下满脸的防备,跟着叹了口气。
他盯着门上的锁,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过了好一会子,才幽幽开口道,“人不能总看着过去——总得想想老爷和太太,想想咱们大家伙”。
他提醒身旁人,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你想叫李家成为第二个唐家么?”
李小五深吸一口气,夜间寒凉的空气钻进他的胸肺,冻得他全身冰凉。
他还记得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来到唐家,见到东西就砸,见到人就打。
打跑了唐家的帮佣,打跑了唐家的厨娘,就连签了卖身契的那几个下人,都被抢了卖身契转手卖给人牙子。
如果李家也如唐家一般,那他的差事,他的媳妇,甚至连老子娘下半辈子的着落,全都成了没影子的事。
想到城中那些没有差事的可怜人,那些吃不上饭的劳力,那些沿街乞讨的流民。
李小五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上前将那把门锁看了又看。
幸好,锁得很紧。
第24章 月光下的……
陈朗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落魄的地方。
即便这几日在山里奔波,吃喝用度也是样样齐全,半点委屈也不曾受过。
他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总觉得有一股潮气,他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甚至还能闻到在溪水中沾染的腥气。
应当洗个澡,换身衣裳再睡的。
他扭头望去,屋子里空荡荡的,莫说是浴桶新衣,甚至连一床被褥、枕头都没有。
这李家和唐姑娘应该是有仇罢?否则,没法解释这样差的待遇,
一想到不是与谁有情,陈朗眼中的阴霾褪去了些许,他盘腿坐在炕上,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屈指敲响身边的墙壁。
“唐姑娘,你睡了吗?”
月色照在他的眼前,耳边虫鸣声也依稀可见,可墙壁的那一边却始终没有回应。
难不成是睡着了?
一个姑娘家在山里奔波了大半日,定是累得不轻,见到床铺立刻睡着也是有的。
陈朗叹了一口气,失落如同水底的气泡一般咕噜噜的从心底往上冒。
他干脆躺下,以手为枕,看着窗外的月亮。
他长久的望着那轮弯弯的月牙,甚至瞧见了月桂树和嫦娥的影子,再定睛望去,嫦娥竟与唐姑娘一般模样,还在与他招手对望。
他晃了晃头,只见还是那钩弯月,静静地倾泻的月光。
他翻了个身子,闭上眼睛。
可眼中还是有位唐姑娘,她弯着眉眼,勾起唇瓣,竟是在对他笑。
陈朗想要睁眼看得更清楚一些,刚一睁开眼,那身影却如同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他还没见过笑着的唐姑娘呢。
陈朗失望的叹了口气,换回仰面的姿势,月色静静的照在他的身上,片刻不曾言语,如同隔壁的姑娘。
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子,破旧的木床也寂寞难耐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惹得人心烦意乱。
陈朗干脆坐起身,可外头阴影一片,没有任何能欣赏的景色。
他转头看向墙壁,也只有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没有火烛的夜晚,眼睛总是不好使的,幸而,人还有耳朵。
陈朗挪动身子,慢慢的,悄悄的,而后垂下头颅,将耳朵紧紧的贴在身旁的墙壁上。
轻而浅的呼吸声混杂着心跳声在耳边响起,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发现那呼吸声跟着停止。
原是自己的声音。
可他并不气馁,极为耐心的静静等着,等到身边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等到听见墙角极为轻微的虫鸣声,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甚至听见了耳边的血流声。
在一片既微弱又嘈杂的声音中,他终于听见了自己想听的,一个不同于他的,似乎在唱歌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快而急促,像是一首轻快的民间小调。
陈朗着迷的听着,他听见了有人为这好听的小调吹了口哨,像是乡土中的浪荡子遇见了心爱的姑娘,所发出赞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