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金羽台哪里敢怠慢这尊大佛。
已是烂醉的巫阖在路过廊桥时怔怔地往湖心位置看了一眼,月辉之下的湖面清澈如镜,倒映出廊桥的影子,却是一人也无。
巫阖摇头,道自己是魔怔了。
回到紫竹院后,他沉沉睡去,酒精的作用下他再无力去思考其他的东西,这便是今天刚出楚王宫时他梦寐以求的片刻宁静。
不要再想她了。
只他未曾料到,他从到楚国做客卿以来,唯一的一次放纵,却让他后悔了半生。
第二日起时已是下午,积雨云笼罩郢都上空,致使天色比往常更加暗沉。
刚醒来的巫阖头痛欲裂,双腿更是酸痛无力,没心思去理会掌事端来解酒甜梨水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到了晚上,他才恍惚察觉不对,召来掌事仔细询问。
“王上听闻大人昨夜醉酒伤身,今早微服来府探望,送来好些补品,说让大人多进补些,还托奴向您带话,饮酒虽是美事,却需克制适量。”
“只是……”掌事噎住了,觉得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有些难办。
他不清楚那个女子的来历,只是元佑分析得头头是道,把她当未来夫人看,自己难免有些上心,眼下出了这种事,他也不知说出来巫大人会是何种反应。
其实依他看,巫大人并不如元佑说的那样,那么在意那个女子。巫大人每日回府,只依照习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其余的一概不感兴趣,甚至没主动去过怀月苑看望过她,这怎么会是对待未来夫人的态度呢?
若是他亲眼见过巫阖躲在芭蕉叶后窥探她的场景,便不会抱有这种侥幸想法了。
巫阖拧眉,知道‘只是’的后面才是关键,吩咐道,“只是什么,继续说下去。”
“只是,王上在亭桥偶遇了那位姑娘,见巫大人你一直未醒,便先将那位姑娘带回宫
里去了,说若是大人你醒来后问起,便让我实话实说,再给大人捎上一句话——”
“王上说,他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往后此事,不再劳巫大人费心。”
这些话炸得巫阖脑子一片空白,片刻间忘了自己出山时许下的宏愿——
择一明君,助其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纷争,还百姓以太平。
虽身处室内,牙齿却在打着冷颤,现在夜色深沉,宫门已经落了锁,最早只能明日早朝时入宫。
他只能祈求楚王昶没有无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今晚便迫不及待地动她。
紫竹院的灯亮了一宿,往日能让他静下心来的棋子,如今不起半点作用。
窗外已是暴雨倾盆,巫阖抖着手还原出一盘经典棋局,棋局上黑子白子互为包裹之态,互相牵制,此后落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棋局完成后呆坐片刻,便到了上朝的时候。
巫阖整肃衣冠,快步出府往楚王宫去。
入宫门时,看着他阴沉沉的面色,同僚不敢上前跟他问候,只心道巫阖这几日情绪莫名,举止怪异非常。
朝臣们在殿内等了好一会,御座上始终不见楚王昶人影,不由开始小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王上怎么还没来?”
“是啊,这也太奇怪了......”
楚王昶虽好雅乐,不至于在政事上做到宵衣旰食,却从来礼贤下士,善用能人。
留他们在这干等着,真不像楚王昶能做出来的事。
身宽体胖的内务总管匆匆赶来,挂着笑脸安抚群臣道,“王上今儿起晚了,才将将醒来,正紧着往明光殿赶呢!诸位大人稍候片刻!稍候片刻!”
楚王昶姗姗来迟,行路姿态颇为轻松自得,俊逸的眉眼间透着一股畅快餍足的气息。
熊昶真是个畜生。
袖中的指节握至青白,巫阖心如刀绞,不得不垂眸掩住眼中翻涌的杀意。
有哪个贤明的君主,是会先斩后奏,强夺臣子府中人的?
经此一事,他对熊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礼待贤臣变成了虚伪的利用;从善如流变成了随波逐流难当大用;温和亲切变成了笑里藏刀口腹蜜剑。
从前为他欣赏的优点全都变成了憎恶他的理由,一股股冷气从脚底上涌,巫阖心里杀意阵阵,虽身处楚国朝堂,却已然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
回府路上,巫阖坐在马车内闭目沉思,下马车时看似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
可待他回到紫竹院,望向那复杂的棋盘,竟陡然上前几步将棋盘‘哗’地掀翻,黑白棋子噼里啪啦砸了一地,正如他难以平息的心火。
他砸了不知多少棋盘,最终喘息着弯下腰,低低地笑出声,眼睛却是不由衷地泛酸落泪。
他要掀翻熊昶手里的棋盘,带着怜妫远走高飞。
第94章
楚王宫凤仪殿。
众夫人娉娉袅袅地在侍婢的搀扶下落座,个个如弱柳扶风。
照惯例交代完各宫琐事及名下子嗣教养状况,殿内沉默一阵子,总算有胆子大的开口,将这几天惹得宫中气氛怪异的罪魁祸首提到明面上来说。
“听说王上昨夜又去了?”
“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王上轿辇所向之处,只有那一个宫是住了人的”
“也不知那雀台里住着的是何方神圣,来了这么些天,竟一天都未曾出来与你我见面,难道我们还会吃了她不成?”
“我倒是听说,是王上不准她出宫,把她囚在雀台,说不定是身份太过上不得场面”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只要递一拜帖去,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片刻就见分晓了”
只是谁都不愿做那个出头鸟,做递帖子的人。
楚王后扫过座下众夫人的神色,不同于其中几位面露嫉妒,她慈佛似的眼中装着几分凝重的沉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意思,这是想请她这个王后出面,去探探虚实。
只她也没底,不知楚王昶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不敢轻易触他霉头。
楚王昶于她来说,君王的身份完全盖过了夫君的身份。
她至今仍记得定下婚约前楚王昶对她说的话。
她是前丞相府的庶女,前丞相朝堂风光,内宅却乌烟瘴气,即使她只是个妾生的庶女,也免不了被卷入其中。
她因母病弱自小早慧,将内宅争斗看得通透,若是不受恩宠,就算是挣破了天也无济于事。
于是她一次次将自己摘出来,不愿沾染半分麻烦。
在一次宫宴上,她轻松化解困局,迎来了当时仍是王储的公子昶的侧目。
她不知公子昶在背后做了什么,只知几月后赐婚圣旨砸在她头上,将她和整个丞相府砸得晕头转向。
公子昶召见她时,因时间紧促,她还没新衣可换,见到那殿中端坐的金尊玉颜时,心底自卑油然而生。
公子昶撂笔抬首,声音清冽如佩环相击,“吾观你如笼中困兽,而我正好缺一个将来能帮我治理后宫的贤后,故而伸手施救。”
模样俊逸的王储配上掺着些许调笑的拯救之言,宛如话本成了真,让年少的她眼神躲闪,春心萌动。
只后来相处久了,她逐渐摸清了他掩盖在温柔笑面之下的真实性子:
极致的淡漠和利用。
她怀疑任何人——即便是他的生母,都能被他以君臣关系来相处。
有时她也恨自己早慧,将他看得这样透彻,明明知道应该放下那点奢望,却又因少时的惊艳难以放下。
无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贤明的君王。
自少年登基后,他广纳贤臣,及至如今,已完成了已故楚惠王的遗愿,收复陈、蔡失地,而后又南征百越,北指韩齐,进一步拓展楚国的版图。
但他和亲自教养他长大的楚惠王一样,淡漠后宫夫人,只对子嗣格外关注,又挑出其中最突出的几个公子定时召见教导。
她如当初约定的那样为他管理后宫,用从内宅中学来的手段恩威并施,压制别有坏心的,奖赏安心教养子嗣的,甚至还顾着他的喜好,自他登基后为他选入宫内的夫人,全都身姿窈窕,有着款款细腰。
不说大话,楚王后宫一片和谐,子嗣各个健全成长,九成都是她的功劳。
思绪回拉,如今他破例夜夜往后宫跑,却又迟迟不给她透露半点消息,着实太怪异。
可她又不敢轻易去问他不愿主动透露之事,怕坏了他心里那套君臣尊卑,惹他发怒降下惩罚。
楚王后端起茶杯掀开杯盖喝了口热茶,咽下波澜酸涩的心思,“别妄议王上的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教养子嗣。”
如今宫内的八位夫人,个个都有子嗣,或是楚王昶刻意为之的结果。
这个世道下,子嗣是依仗也是束缚,拘束着她们不敢轻易作乱,祸及亲生孩儿。
楚王后方才说的也是实话,子嗣多得楚王重视,母凭子贵,便也多得荣宠。
众夫人心里虽仍有不甘,表面却不敢再提,各自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