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诉心意后的那几年,他似活在不真实的美梦中。
对内,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对外,因大小战役节节高升。
他不再是任人处置的士族扈从,成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句的苏将军。
及至二十岁时,陈国对外战事越发频繁,他次次出征,又次次凯旋,多受陈王倚重。
陈王从未主动提过赐婚的事,却也不曾阻拦他和阿怜的亲昵,甚至亲眼看到过他们一同骑马出游。
他想过要在某次大战告捷后主动去求赐婚,却没料到阿怜在他外出征战时被陈王送去了秦国。
他不带武器冲进了御殿,红着眼咬牙质问,“为什么?”
陈王语气淡淡,不论心里作何想,面上却毫不留情,“阿怜是陈国的公主,嫁给诸侯王本就是她的宿命”
“往常寡人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阿怜喜欢你,而你也知道分寸。”
怕他闹事,陈王提前控制了他的爹娘,在他
的府邸中布满了眼线。
即使他已成了名将,还是有更高的强权压他一头,让他无法动弹。
在齐国的苏家远亲抛来橄榄枝后,他率军抢回被困宫中的爹娘,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直达临淄。
阿怜清楚齐王的打算,却直到他出征的前一刻都未曾透露给他半点消息。
她同陈王一样薄情寡义。
本该恨她,可那么多年的爱意,又如何能轻易止住?
又爱又恨,割舍不下,即使喝得醉倒,眼前也全都是她的影子。
他终是忍不住派人潜入秦国,递给他有关阿怜的消息。
才一年的时间,她就生下了秦王的子嗣。
他忍耐克制守了那么多年,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心肝似乎被碾磨成了粉末,他一坛接着一坛地灌酒,直至再也无力思考有关她的事。
……
夜幕下的苏将军府分外宁静,只有长剑挥舞发出的凌厉破空声。
衣摆翻腾旋转,寒目紧随剑尖,直至额头铺满了汗,苏群才喘息着收了势。
他下意识望向门扉,那里空无一人。
昏黄的烛光从屋内透出来,落在他失神的眉眼间。
管事叩门问,“将军,今晚去别院吗?”
苏群收剑入鞘,拧眉道,“不去”
“还有一事,”管事在苏群不耐烦的注视下递来拜帖,“苏御史邀各位大人携夫人一同赴宴”
苏府主家于他家有恩,他虽不常参与宴席,却从没推过苏府来的拜帖。
“苏府?”
在看见那高高挂着的牌匾时,阿怜浑身一震,下意识念出声,惹得巫阖侧目。
“怎么了?”
阿怜僵硬摇头,“没什么。”
心中隐隐的不安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急速放大。
她下意识抓紧了巫阖的手又猛地松开,“巫……夫君,我想回——”
还没等她说完,齐御史就喊着巫阖的名字迎了上来,一同转身的还有那个令她既怕又愧的人。
视线相交,避无可避。
苏群的脸色陡然一变,阿怜亦呼吸急促地侧过头去。
她本以为此生再不可能与他相见了。
巫阖搂着她的腰,神色紧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阿怜不知如何面对,收回视线抓着巫阖的腰佩站稳,“有点头晕,我想回府。”
她苍白颤抖的模样不似作假,苏御史关切道,“令夫人若身子不适,可先歇在后院,我立即唤府医去,应该比回府快些”
巫阖问阿怜意见,阿怜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场面,匆忙点头应好。
望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苏群的手在背后握紧,额角亦因情绪翻涌突突跳动,“那位是?”
听他发问,苏御史恍悟,“贤侄不多参与宴席,应该是还不知道那位吧?”
“刚刚那位是从楚国来的客卿巫阖,与他一起的,是随他来齐时不幸走散的夫人。”
苏群疑惑,“走散?”
苏御史送走一位同僚后继续解释,“对,这说起来还是件奇事。”
“机缘巧合之下,那位夫人被当作舞姬带到了丞相府,恰巧与在那赴宴的巫阖相认。”
苏群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若真是巫阖的夫人,便不可能是真的阿怜。
只是她的神态与阿怜太过相似,才恍惚间让他信以为真。
苏群自嘲一笑,阿怜应还在秦王宫内,穿着素服为秦武王养育子嗣吧。
府医来后诊脉一番,说阿怜是因为惊吓而失了气血。
“惊吓?”巫阖眼眸一闪。
他知道阿怜有事瞒着他,却不急着问,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歇着,等宴席结束后我来接你”
“好”
阿怜满脑子都是今日与苏群重逢时的情景,没注意巫阖若有所思的神情。
装作无事发生她做不到,前去问候她又恐惧苏群眼里可能流露的恨意。
她想问她走后发生的事,问他为何到了齐国,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混乱的思绪被慌乱的敲门声切断。
她拉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
听了侍从的话,阿怜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她狂奔到前院,围拢在屋前的官僚及其夫人多是面露惊恐,有的衣角还沾了血,见她来,立马为她分出一条进屋的道。
苏群亦站在其中,凝神看着她细细拢起的眉和微微泛红的眼,心里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厉害。
无他,实在是太像了。
屋内血腥味弥漫,巫阖静静躺在榻上,胸膛前缠着沁血的白布,嘴唇发紫。
阿怜踉跄扑过去,一开口便是又惊又怕的呜咽,“巫阖……巫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巫阖对阿怜的呼唤有些许微弱的反应,他动了动手指,唇微张,“阿怜……别哭”
子昌仰头吸气不忍再看,“是楚国的刺客,剑上涂毒,专为他的命来”
若不是为了她,巫阖现在说不定还在楚国为官,以他的智谋武略,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泪水涟涟,忙侧首问道,“解药呢?”
子昌答,“太医们正在加急研制,得看巫阖能否坚持得住”
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小事,阿怜无心思考其他,只衣不解带地照顾巫阖。
若他因她而死,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宫中太医们送来的解药有些效果,巫阖虽逐渐消瘦,醒来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他第一次醒来时,阿怜喜极而泣,眼下挂着未眠的青黑色。
“咳咳,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巫阖神色温柔,语气却不如从前中气十足,运筹帷幄。
他让阿怜找来纸墨,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阿怜,“若我死了,你就把这个给子昌。”
「我夫人家在秦地,望师兄送她回秦,全我心愿。阖感激不尽。」
他勉强一笑,“原谅我死前不放你走,仍贪恋你的陪伴”
“别说了,”阿怜早已泣不成声,她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许下承诺,“若你熬过这次,我便嫁你为妻。”
这一熬就从春日熬到了夏日,巫阖形容渐消,只愿隔着纱帐与阿怜说话。
他似乎不想自己病入膏肓的样子被阿怜记住。
宫中送来最后一份解药时,众人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
阿怜固执地等候在床榻之侧,天明时纱帐内传来窸窣动静,头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阿怜,我好像能坐起来了”
不是回光返照,巫阖的身体自服下那份解药后真的在逐渐好转。
此乃震惊齐国朝野的又一奇事。
为庆祝巫阖的康复,巫府难得办了场宴席。
巫阖私心把这宴席当作婚宴一起办,便办得格外隆重。
带着礼物前来祝贺的同僚源源不绝,“恭喜!恭喜啊!巫大人是有大福之人!”
巫阖把这些贺喜当作新婚贺喜一并收下。
红绸烛蜡金丝罩,鸾凤鸳鸯如意柄。
他们在房内追加了一场不为外人所知,仅有两人的婚事。
如同床褥上绣着的金线鸳鸯一样,他们纠缠戏水,最后交颈而眠。
感受着怀里细腻的温度,巫阖心满意足地睡去。
为了得到她的心,他不得不诸多算计,哪怕差点搭上性命。
……
秦国使者来齐,阿怜不便露面,独自留在巫府内。
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半,阿怜望了会,叹息着摇摇头。
既然答应了巫阖与他做夫妻,便不能再想着秦国的事了。
她压下心底的波澜,转身欲回,却听一熟悉声音唤她。
阿怜身子一僵,猛地回头,没想到苏群会趁巫阖不在潜入府中。
“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看不得你一直被他瞒在鼓里。”
苏群开门见山的话瞬间留住了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