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她还在宫里,一旁有太医为她诊脉,莲月趴在床榻边,见她醒来忙问她感觉如何。
她想回无事,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肿痛难以发声,只能缓慢摇头。
明黄的床帐被一只手掀开,蜡烛的光线亮了不少,她歪头看去,竟是官家赵寅。
他皱眉问太医,“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回,“耳鼻均灌入冷水,受惊受寒,故而喉核肿痛,修养几日应能有所缓解”
跳入湖中救她的不是谢琅,而是官家赵寅。
虞美人挥刀时,谢皇后慌忙闪躲,谢琅空手夺去了她手里的匕首,奈何虞美人似存了死志,见没有达成目的,便直直往他刀口上撞,即使谢琅及时丢开匕首,也还是伤到了虞美人的喉咙。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这边动静稍稍平息,那边赵寅也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虞美人虽没死,却也晕了过去,醒来后同她一样说不了话。
不知是否是因为情况复杂难以定罪,谢琅在宫中留了几日,最终是被入宫来的裴老夫人和姨母带走的。
说走时他极不情愿,嚷着
要见她,因此也可能是自愿留在宫里的。
至于为什么赵寅不让谢琅见她,赵寅回答得很直白,“因为我就是不想让他见你。”
“是我救了你,不是他。”
“难道每天见我还不够吗?”
虽还发着热,阿怜听到这话时却一阵恶寒,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还好赵寅只是看了她半晌,似乎察觉到她的抵触,转身带着苏思福离开了。
虞美人和她均因这次意外卧床不起,赵寅却天天往她这跑,一呆就是半日,还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来京城时便听着虞美人圣眷正浓,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赵寅单因救她一次就对她一往情深了,如今他这副反常的作态,只会让她心生警惕。
身体刚恢复了些,她便向赵寅请辞。
赵寅神色受伤,配他那清润的眉眼颇有几分破碎脆弱之态,“这半月我们日日畅谈,你还是不愿留在宫里陪我吗?”
阿怜凝眉,什么叫‘日日畅谈’?
她喉咙还哑着,多是这赵寅自行来,给她倒一箩筐的话,又自行离去,她说的话恐怕不足他的十分之一。
见她执意要出宫,赵寅没阻拦,只是让人抬着轿辇,挽留了一路。
阿怜头也没回地领着莲月出了宫门,见英国公府的人来接,却没有瞧见谢琅的身影,到了府内才知,原来谢琅中了毒至今未醒。
紫金苑内,谢琅昏在床上,一家子上下都在,姨母声泪俱下,说那匕首上有暗毒,发作缓慢不易察觉,谢琅在宫内耽搁几日,回来那日还未到府门就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裴老夫人当场说清昌愿寺实情,求她搬离英国公府,浑浊的眼里含着泪,几乎要给她跪下,“有些东西,无论人神,多是预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你还为琅儿着想,便请快快离开我英国公府吧。”
她看着一家老小,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谢琅,和跪在榻边低着头的念柏,只得用沙哑的嗓音应了裴老夫人的请求,当日便搬到了崔府。
第141章
崔府为文臣世家,历来崇尚节俭,府内奴仆稀少。
但自她住进来后,外祖在她院里安排了六个聪明伶利的丫鬟,还陆续派人送来好些价值不菲的物件,将小院的空余厢房堆满才暂且罢休。
休养的半月里她足不出户,却几乎将崔家的人都见了个遍,连那甚少露面的傅老夫人都来看望过几次,送了她一对玉如意让她安心在崔家住下,好好将养身体。
加上有宫里来的太医为她把脉调养,她很快就恢复了精气神,可以下地自由走动,只是呛水伤了肺,不时还有些咳嗽。
她心系谢琅,却没有主动登门看望,只是托莲月向念柏打听他的状况,每日报给她。
得知他转醒的这夜,她浑身筋骨一松,将窗户开了个缝,静静地看了半宿的新雪,直至银白铺满台阶,才吹灭了蜡烛上榻休息。
她并非因为那日裴老夫人的话置气,也不是因匆忙离府感到难为情,她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淌这滩浑水,还害怕谢琅再因她出什么意外。
她明白裴老夫人话里的意思。
昌愿寺住持一番别有用心的谶言,背后无论人神,其目的都是要她离开英国公府入宫去。
结合宫宴的闹剧和赵寅对她的挽留之态,裴老夫人应是起了疑,怕宫中那位再次发难祸及家人,这才顺应‘天意’匆匆遣她离府。
可她除了击鞠赛那日,跟赵寅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交集,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谋划?
逐个梳理偶然得来的种种线索,她越发觉得赵寅真正的目的不是她,而是一路扶持他登基的英国公府。
满天神佛斗来斗去,牺牲些小鱼小虾再寻常不过,虞美人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她当众行刺,对用毒之事隐瞒不报,害得谢琅昏迷不醒,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据说因伤口在咽喉又耽误了祛毒,嗓音枯朽不说,半边脸都被暗红色的树状毒斑覆盖,无论近看远看都形似鬼魅罗刹。
而为了给英国公府一个交代,赵寅将她打入冷宫,虞氏男丁皆遭贬官流放,往常被踏破了门槛的虞府如今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连牌匾都摘了。
也不知她当时是哪来的胆量,明明无论成功与否,她和她的家人都讨不着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为此失去性命,怎么会如此冲动呢?
难道是被赵寅宠得失去了理智,觉得赵寅能如往常一样护她无虞?
阿怜翻身叹了口气,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离漩涡中心的英国公府远些,只要安稳度过这个冬日,明年开春她就能回到江南与家人团聚。
可她似乎放不下谢琅。
听他醒来,高兴欣喜占了大头,却也无法忽略因不能陪在他身边产生的遗憾和失落。
分别的这一月,他昏着,她醒着,尝尽了担忧相思之苦后才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份量早已在未曾察觉时增大到了难以轻易割舍的程度,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就锥心刺骨,痛到难以入眠。
情绪上头呼吸不畅,喉头忽瘙痒难止,引发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蜷缩起身子,只觉得床幔连同天地都在震,震得她骨头散了,血也摇匀了。
紧闭的眼睫被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她不得不将呼吸埋进松香的被褥里缓解,等咳嗽止住时,她已因缺氧陷入了短暂的空白,眼前是密密麻麻的黑点,耳畔也是无意义的嗡鸣,与世隔绝的眩晕中,她忍不住轻轻念了声“谢琅”,接着便是两行泪从眼角流入耳廓,满腹的委屈和思念不知该向何处诉说。
“表姐,我在”
熟悉的呼唤带着外头的寒气铺洒在脸侧,她呼吸一颤,直到睁眼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新雪透过窗户将清浅的月光送了来,谢琅穿着厚实的大氅趴在床边,帽檐上的绒边沾着一层浅浅的白,卧床一月,他瘦了好些,脸颊两侧的骨线向下收窄,越发锋利英气。
他递来冒着热气的陶瓷杯,灼热的依恋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刚刚进来时听表姐咳嗽得厉害,我便返回去倒了些温水”
“表姐快喝点润润喉罢……”
她揽住了他的脖颈纠缠上去,动作急切地仿佛在寻他的口涎解渴。
柔软的墨发撒在他肩颈,搔着他的脸颊如同缠绕的情丝,谢琅仰起脖子,随着黏腻的翻搅,喉结上下滚动,不多时,手里杯子被他扔在地上,他握住她的双膝逐渐起身,单手卸下外氅,拥着她滚入了温暖的被褥。
停下时两人的呼吸已变得滚烫,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们鼻尖相抵,气息交缠。
“怎么这么晚过来?”
“醒来时没见到表姐,我心慌极了,自然要问个清楚。听念柏说你搬来了崔府,我原本立刻就想来找,可祖母带着母亲拦我,硬要我休养几日再来。我哪里忍得了?便叫念柏提前知会崔府门房,趁着祖母和母亲熟睡找了过来。”
这番举动倒是符合他的性子,阿怜稍稍勾唇,又静下心来说起正事,“那日的宫宴……”
他似乎会错了意,手臂猛将她揽紧,声线颤抖带着浓浓的后怕和忏悔,“是我的错,表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求表姐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轻易弃我不顾”
阿怜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确实不怪谢琅,那日他本一直跟她待在一处,事发前刚好被皇后的贴身宫女叫走,虞美人拔刀时他候在近前,焉能不救亲姐?她也正当此时被撞入水中,谢琅分身乏术。
等她交代完他陷入昏迷后宫内发生的事和心中推测,谢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缓缓讲述起赵寅与英国公府的渊源。
赵寅的生母是一名身份低微的乐府歌姬,被先帝临幸后获封才人,养他到三岁时因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打入冷宫,此后赵寅由乳母和殿内宦臣照料,直到两年后,久未有孕的谢太妃向先帝请旨,将他抱到自己膝下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