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各个厢房的烛火逐渐熄灭,一身影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缝钻出,往主院奔去。
“主子”,黑衣人跪在地上,拉下覆面黑布,赫然是白日里刚和阿怜交心的杜妤清。
“她白日去找你,说了些什么?”周清宴把玩着手中折扇,语气慵懒。
杜妤清眸光跳动,“她说,要给我良籍,让我归家”
“哼”周清宴冷笑一声,将折扇放回红木桌上,“她倒是重情重义”
“要不是我哥哥半路杀出来,她随你入贺府,便是一步绝佳的好棋”
“她对你这般信任,又生得引人注目,”不知想到什么,周清宴稍稍停顿,又继续道,“性子也泼辣”
“有她做掩护,你在贺府的活动范围能大上不少。”
“若是就这样放她待在我哥身边,实在可惜。”周清宴摇头琢磨,似是在想如何能让周景云松口放人。
杜妤清心里一紧,试探性地劝道,“阿怜……生性稚纯,对主子大计一概不知,若送去贺府,怕不经意坏了事”
鹰隼般的眼睛锁定杜妤清,让她背上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有何难?要是坏了事,杀了便可,还用我教你吗?”周清宴语气冷冽,眯起眼睛,“我放纵你跟她走近,可不是让你向着她说话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尽早丢了”
杜妤清紧绷之际,他又似无奈地放缓了声音,劝道,“你可别忘了你的初心”
她的初心,是为她葬身贺府的姐姐报仇。
“属下明白”,杜妤清鼻头酸涩,闭眼调整情绪。
“哥哥这边我去着手,她那里,你也多下些功夫”,周清宴还是没歇了送阿怜进贺府的心思。
“属下遵命”
天明放晴,周府的花吸满雨露,沐浴阳光,开得得格外鲜艳。
花丛掩映中,身形婀娜的女子穿春日薄衫,笑语盈盈。
她从树梢折下几枝桃花,似乎想盘成花环,无奈力道不够,编紧这头又松了那头。
轮椅上的男子捂嘴掩饰笑意,看着她越来越急,便主动伸手接过一枝,弯成弓状,方便女子拿着余下的桃花枝蔓缠绕。
周清宴远远望去,目光不自觉追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挂着张笑脸走近,呼道,“哥哥难得好兴致,天刚放晴,便带着侍女出来赏花玩乐,嫂嫂泉下有知,定然也会开心的”
周家大公子明面上并无妻妾,这又是什么家中秘辛?
周景云面色一僵,双手下意识摸上轮椅两侧,见阿怜脸上只有好奇,并无其他,忽得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们回去吧”,周景云不欲与周清宴多说,对阿怜道。
阿怜点头,推着轮椅就要离开。
“哥哥怎么这般不待见我?”周清宴快步挡在两人身前,用折扇朝阿怜所在方向点了点,“你喜欢这舞姬,我不是也让给你了?”
这番看轻的话让周景云眉头紧皱,“几年前我们就已经约定好,你我各自生活,互不干涉”
“若此话当真,那哥哥为何要从我手里抢走这舞姬,自己私藏?”周清宴不解道,“除了身份,她跟嫂嫂并无半点相同,你莫要拿假话来搪塞我”
“够了,”周景云声音颤抖,“周清宴,我只是见不得你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了去”
“去了贺家那龙潭虎穴,纤纤的昨日,便是她的明日”
“你怎么忍心?”
阿怜呼吸一滞,手指微颤。
贺家?
周清宴想送她去的,可是贺将军府?
耳边的咳嗽声渐大,阿怜回神,听周景云吩咐道,“阿怜,回松涛苑”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拱门,周清宴挥了挥袖子,仰头平复呼吸。
周府在朝中地位不上不下,周大公子形貌有亏,不良于行。周府的上下全都是他在操持,为谋前程,他有什么错?
不忍心?简直是笑话!他周清宴怎会有那种软弱的情绪。
妇人之仁,只会干扰判决。
从不得不站队三皇子那刻起,他就别无退路。
周家,要么随三皇子大计走上荣耀的顶峰,要么便只能等着尘埃落定后被清算。
他利落的步伐越来越坚定,到了书房,已是浑身泛着冷气。
从信鸽的腿上取下密信,他展开来目光一扫,嘴角阴测测地勾起,“周府,恭候贺将军大驾”
第22章
“好了没?”阿怜抱着几枝梨花,斜倚在黄花梨木桌上,眉眼间染上倦意。
那丝丝厌倦看着并不叫人厌恶,反倒让人心生怜惜,忍不住好奇究竟何事令她不愉。
周景云手中画笔一顿,道,“再坚持一刻就好”。
听这语气,一时分不清谁才是这松涛苑的主人。
周景云端坐在在书案前,先抬头端详半晌
,复低头细细描摹,笔尖落在纸面的沙沙声惹得阿怜更加昏昏欲睡。
“好了”,周景云妥帖地将画笔放下,笔杆与墨色笔山相叩,发出清响。
未见阿怜回应,一抬首,才发现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梨花落在她身侧簇拥着,几枚花瓣似是不舍,在沉睡的玉颜上流连。
室内落针可闻,周景云听见规律的呼吸声,缓慢转动轮椅来到她身前,小心拨开几缕被压住的发丝。
这样睡下去,醒来必定全身酸痛。
可他坐着轮椅,无法抱动她。
周景云将刚刚伸出的指节缩回握拳,推门去了书房外。
“抱她回侧厢房歇息,动作慢些”,他的表情隐在屋檐阴影下,轻声吩咐道。
侍女应声,轻轻推门,随意一瞥,见桌案上黄轴画卷铺展开,一副美人抱梨春睡图,姿态清雅,却又难掩骄纵。
天色转暗,周景云转动轮椅向院中最繁茂的那棵松树去。
青石板砖上车轮经久碾动的痕迹微微泛白。
良久,他的脊背弯曲,叹息随风而逝,“纤纤……”。
一截粉色衣角消失在墙根。
……
“你想去贺府?”杜妤清声音拔高,抚上阿怜的额头,“阿怜,你莫不是烧糊涂了?”
她的眼里尽是不赞同,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贺将军是个风流好色鬼?”
“他有数不清的妾室舞姬,又刚刚被皇上赐婚。你若去了,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
杜妤清眼中晕开墨水一般浓郁的恨意。
贺府内的各势力暗中争斗,动不动就有‘暴毙’之人被草席裹尸,扔到乱葬岗。
那姓贺的是个被朝堂裹挟操控的好色莽夫,空有体魄,毫无智识。
她的姐姐虽死于贺府暗流涌动,明面上却也是因他牵连,被贺府中人下令绞杀。
阿怜睫毛颤了颤,不解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为何要去贺府?”
“谁跟你说我要去了,”杜妤清把吃惊的表情掩饰得极好,“宴会上又不止贺将军一人,其他王公贵族比比皆是”
“周清宴说的”,阿怜无辜回道,看不出真假。
杜妤清不清楚阿怜是否在框她,匆忙转身倒茶,就听阿怜继续道,“他原本还想送我进贺府,却被他哥哥拦下。”
“是因为一个叫做‘纤纤’的女子,周景云把那些感情迁移到了我身上,我能感觉得到,他一开始看着我,眼里多是愧疚。”
见杜妤清还是不说话,阿怜叹了口气,问道,“这些你都会告诉他吗?”
杜妤清瞳孔震颤,有些僵硬地转身,一时失语。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阿怜似乎知道她的所思所想,缓缓道,“在流云涧,有时你会点一盅迷魂香,深夜出门”
杜妤清有一种错觉,在阿怜的视线里,她似乎无所遁形,只余全身血液极速地流动。
……
“她同你讲了什么?”周清宴的声音让杜妤清思绪回笼。
“她说,她想去贺府”杜妤清低眉顺眼地回道。
“哦?”周清宴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尽是兴味,“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按理说,她还没见过那姓贺的,不至于被皮囊所惑。”
“她有说原因吗?”
杜妤清嘴唇微动,“因为我告诉她,我要去贺府”,出乎意料的,她顺从本心直觉,撒了谎。
她和阿怜,本就身不由己地活着,那些周府秘辛,能不沾染,就不沾染。
周清宴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赞赏道,“不错,看来流云涧的那些日子还算有些用处。”
自从得知了阿怜想要离开的心思,周清宴的心情轻快无比。
以至于再次见到周景云和阿怜一同玩闹,欢声笑语时,他的腰背挺得笔直,自负如同潮水,从脚尖蔓延到头顶,将他熨烫妥帖。
“好久不见,哥哥似乎好动了不少,”周清宴看了眼手中拿着的风筝引线的周景云,视线落在阿怜被搅了兴致的脸上,调侃道,“这乡野间长大的丫头惯来活泼会闹,竟也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