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常年困于府内,周景云似乎格外喜欢作诗写信。
杜妤清抓起泛黄的书信一目十行:
“纤纤,近日来,我愈发觉得人世间索然无味,欢声笑语都是属于别人的,我只能数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残喘余生”
“……”
渐渐的,这些手写信里开始提及阿怜。
“纤纤,我救下一个名叫阿怜的女子,她是如此的鲜活,与她待在一处,我总是很快乐”
“今日与阿怜一道放风筝,看那风筝飞过高墙,飞上云端,我的心也一同飘远了,仿佛看到京城以外郁郁葱葱的山林和潺潺流水”
“今日作画,她虽不耐,却还是答应了我,最后抱着梨花睡着了……”
最后几封信的字迹逐渐潦草。
“他说她是自愿去贺府的。待在这里不好吗?”
“为什么连她也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纤纤,我又是一个人了。”
信纸上有泪水浸湿的痕迹。
她脑中思绪回转,那日檐下阿怜语出惊人,周氏两兄弟曾因‘纤纤’起过争执。
杜妤清动作急切地往更靠里的柜子走去,在一众纷飞的纸张中捉住几张惯为女子所用的浣花笺。
只匆匆一瞥,熟悉的字迹令她气血上涌。
她握紧了字笺,急忙往落款处看去:
“心系君怀,妾杜纤纤拜上”
杜纤纤?
埋藏在深处的记忆翻涌而出,杜妤清猛然记起,豆蔻之时,姐姐曾同她抱怨过,她的大名‘杜烨然’太像男子,一点都不婉转依人,若是今后遇到喜欢的男子,一定要改个如同话本上一样,缠绵悱恻的名字。
鼻尖泛酸,杜妤清顷刻之间泪如雨下,拿着花笺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姐姐的尸骨就埋在这松涛苑中,周清宴却诓骗她,让她潜入贺府为他所用。
周清宴看着她一心想为姐姐报仇,是不是如同看笑话一般?
天底下竟然有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她不由恶劣地想,周景云死得真好,让周清宴也尝到了痛失至亲的滋味。
窗边传来轻微的动静,杜妤清警惕地转头。
那是一只白毛狐狸,耷拉着尾巴,卧在窗檐。
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只禽兽,杜妤清却依稀从她眼中品出了些类人的情绪。
她匆匆摸了把脸上的泪,收好那几张泛黄的浣花笺,随狐狸指引踏过一道道青石板砖。
狐狸停在一棵松树下,用前爪刨地。
杜妤清恍惚片刻,抽出短匕就开始猛挖。
带着湿气的泥土越积越多,森白的骨头和破碎的锦囊逐渐暴露在视线中。
锦囊封口的绳子一扯就断,里面放着只翠玉镯和几根华丽的珠钗。
颤抖着伸出手,翻转镯子,清晰的‘烨’字闯入视野。
这玉镯,杜妤清也有一只,内里刻有‘清’字,被她留在苏杭与小妹作伴。
杜妤清指缝里全是泥土,将镯子连同珠钗放入行囊后并未离开。
她一边哭一边挖,竟是想将嵌在泥土中的白骨也一同带走。
狐狸嗅到生人的
气息,急忙撕咬着她的衣角,没能拽动半分。
阿怜眼露焦急。
快走啊!
泛着冷光的利剑刺来,杜妤清及时翻身躲避,手臂泅出红色的血线。
周清宴步步逼近,消瘦的脸颊在夜间昏暗的光线中犹如厉鬼。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便栖身上前跟杜妤清打斗起来。
说是打斗,杜妤清却不是他的对手,只在他手里过了三招,便被周清宴一掌汹涌的内力拍在心口,呕血不止。
杜妤清跌跌撞撞地运气往府外奔逃,周清宴看了一眼,没再追上去。
他踱步至那抛开的白骨前睥睨。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冲刷得白骨越发阴气森森。
......
阿怜追着杜妤清一直跑,最终在京郊宝岳寺绯红的墙根下找到她。
她的下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瞳孔已经失去了焦距,沾染了泥土的手紧紧握着那莹亮的玉镯。
狐狸身踩在她的胸腰前来回转,却无可奈何。
九尾狐救不了已死之人。
最终,狐狸化作人形,在这个阴冷的雨夜抱着杜妤清逐渐冰冷的尸身痛哭。
杜妤清死后,意识漂浮在尸身的上空,她试图离开,却被宝岳寺周围一道无形的屏障困住。
她看见那只狐狸追了过来,踩在她的尸身上,吱唔声中似乎带着难言的悲伤。
正奇怪着,就见那狐狸突地变成了人,满脸悲恸,正是阿怜的模样。
怪不得,怪不得。
杜妤清恍然顿悟。
见阿怜哭得伤心,她本能地想上前安慰,双手却穿过她的肩膀,无法触摸。
对了,她已经死了。
宝岳寺内打坐的般若方丈忽得睁开苍老的眼,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
“阿怜,你感觉如何了?”
还未完全睁眼,阿怜便感到手心传来的滚烫温度,是贺云骁。
他的下巴挂着一圈圈青茬,满脸焦急担忧。
阿怜鼻子一酸,坐起身揽住贺云骁的脖子,呜咽痛哭。
贺云骁静静地任由她抱着,环在她背上的大手轻轻拍打。
等她发泄完,便吸着气问,“清清呢?”
贺云骁眸光闪了闪,将她抱得更紧,“已经安排人下葬了”
天知道,知夏来报阿怜失踪时,他心中有多慌乱。
此前为了掩人耳目,于外界来看,他仍旧日日流连花丛,外人不知道阿怜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还残有些许理智,一边自我安慰道阿怜绝不是被人掳走的,暂时没有危险,一边紧急调动暗卫,追查阿怜的下落。
搜遍了半个京城,都不见阿怜的身影,他心焦似火,几乎藏不住浑身的戾气。
要是阿怜再次离开他,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宝岳寺的般若方丈的信如同及时雨,浇灭了他的心中的杀念。
他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见阿怜唇色苍白地昏睡在客厢房卧榻上,眉头紧皱,仿佛做着噩梦。
他万般心疼地捧起她手,眼眶泛红,下意识地反复念叨着,“没事”,“我在”。
额间炽热的吻暂时驱散了她的梦魇。
关上客厢房的门时,贺云骁心中仍旧狂跳不止。
般若方丈静默地候在门外,双手快速拨动着佛珠。
见贺云骁出来,他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匆忙,“我们还发现一位姑娘,只是……”
宝岳寺后院。
简易的棺椁中放着一具女尸。
贺云骁一眼便认出那具尸首的身份,周府派来的细作,杜妤清。
般若方丈站在一旁,解释道,“当时女施主扑在她身上,哭晕了过去。”
第25章
杜妤清被暂时安葬在宝岳寺的后山上,一同下葬的还有她怀中的珠钗和手里握着的玉镯。
贺云骁以宝岳寺的名义遣人去苏杭知会她的家人。
其双亲原以为二女儿早已离世,听闻此消息乍喜乍悲,情绪激动当即晕了过去。
洒扫童子发现,喜欢坐禅悟道的般若方丈近日总往后山跑。
一次,他放下扫帚,好奇地跟在方丈身后想要一探究竟。
只见般若方丈停在泥土颜色尚浅的新坟前,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嘴里梵音阵阵,“阿弥陀佛,还望女施主放下执念,早日往生”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童子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
周清宴一见到贺云骁,便开门见山道,“贺将军,周某今日来,是想带走一名出自周府,名唤‘阿怜’的舞姬。”
“哦?”贺云骁显然对这舞姬有印象,他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怎么,周二公子这是后悔了?”
“这般美人,既入了贺府,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他话语轻浮,婉言拒绝。
周清宴闻言不悦地抿唇,拱手道,“实不相瞒,家兄生前,对这舞姬喜欢得紧。我想带她回府,为我兄长守灵三年。”
这是搬出礼义孝悌来压他了。
贺云骁心中冷笑,起身走近将他扶起,“周二公子这样用心,想必你哥哥泉下有知,应当甚是欣慰”
“只不过,”贺云骁凑近低语,“周二公子实在太过仁慈,要是我,我便把她——”
他故作神秘地停顿稍许,比着手刀划过喉咙,面露狠色,“送去与我‘兄长’,泉下相见!”
不等周清宴反应,贺云骁挺胸负手往会客堂外走去,逐渐笑开道,“可惜!我无兄弟姊妹,这般孝义之举,今生无缘了!”
周清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捏得拳头咯咯作响,暗唾他果真是个礼崩乐坏的草莽武夫。
......
回府后不久,阿怜便搬进了一座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