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源将一方薄薄的帕子搭在阿怜的手腕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去,闭目诊脉。
半晌,他睁开眼沉吟道,“这毒确实是‘枯骨’,不可解,”而后话锋一转,“只能以毒攻毒”
谢逍遥心中大起大落,担忧道,“以毒攻毒可会妨害身体?”
“她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内力,能否受得住另一种毒药入体?”
谢逍遥这副念叨的模样赢得黎清源的侧目,这就是妹妹倾心之人?
怎么跟她的描述相差甚远呢?
他收起杂七杂八的心思,回归本职,“无害,但会有些许副作用。”
“八年之后,毒性相抵,她的身体便不会如此虚弱。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见他停顿,谢逍遥耐不住性子催促。
目光落在那明显还是个孩子的面孔上,黎清源用词委婉,“只不过,届时毒性会转化成内燥,对未出阁的女子来说,颇有些不方便。”
谢逍遥关心则乱,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请黎公子说得详细些,我们好早做准备”
黎清源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欲言又止,“……八年后再说也不迟,左右也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见他如此,谢逍遥不再追问,紧绷了半个月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些。
黎清源招来随行的药童,打开药箱取出毒药‘百花’喂阿怜服下,以抵冲‘枯骨’的毒性。
而后他展开装有大小银针的布囊,轻车熟路地在她的几处要穴扎下。
那尖利细长的银针在她薄薄的皮肤上颤抖,看得谢逍遥红了眼睛,他握紧拳头,对远在京城的肃王恨到了极点。
江湖朝廷本互不干涉,但此仇不报,他心中实在难平。
谢逍遥退至门外,招来竹淮耳语几句,竹淮收起玩笑的神色,重重点头,“少庄主放心,我教他们仔细些,定然不会出了差错”
“谢叔叔……”阿怜虚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甫一苏醒就要找他
谢逍遥心中一颤,忙推门进去。
一看到他,阿怜的眼睛便亮起来,她虚弱地朝他伸出手,谢逍遥立刻回握住,小心扶起她,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感觉怎么样了?”他关切地问。
阿怜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做完这一切,谢逍遥才记起黎清源还被晾在一侧,朝他道谢,“多谢黎公子施针相救”
黎清源看着谢逍遥的眼神有些怪异,暗道妹妹怕是难以如愿了。
人家哪里是‘专于武功’‘不问红尘’,只是没有把她装进心里罢了。
瞧他如今这副紧张的模样,若是今后娶妻生子,怕是将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卷起针囊,回道,“无事,只要谢公子记得之前应下的谢礼就好”
第48章
来去无踪,暗夜杀人,是为暗影堂。
暗影堂虽立户江湖已久,名声却向来不好。
讲究侠气的江湖人大多看不上这种收钱买人命的活。
可这暗影堂又确实富裕,屋舍千万间,连门锁都是用金子做的。
穿过万千灯火,从平安城一处不起眼宅院的小窗窥去,只见一发丝凌乱的青年双膝跪地。
他身前放着一把断剑,背上渗出缕缕血痕。
“母亲可没说要外祖罚我!”,他语气不甘,出言顶撞。
上首坐着的人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手里正把玩着一串佛珠。
“混账东西!”,桌上的茶杯擦过青年的脸颊碎在地上,白色的热气氤氲开。
青年吓得霎时噤了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早说过别去和谢逍遥争!”
“你若真有那本事坐稳庄主之位,我和你母亲就是拖也得把你拖上去!”
老人精神矍铄,说出的话带着明显的怒气。
“以前看不起你外祖家,现在倒好,被赶出庄子,无处可去了,便想起我这破地方了?”
青年正是此前被谢逍遥赶出铸剑山庄的谢倨。
许良安这话说得重,谢倨立即叩首恭敬道,“孙儿不敢!”
……
谢倨一脉是铸剑山庄的旁系,他与谢逍遥是堂兄弟关系,刚好同岁,从小到大免不了被人比较。
他活到现在,听到最多的话便是他谢逍遥如何,他谢倨又如何。
凭什么他事事都要被谢逍遥压上一头?
铸剑山庄庄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他们十五岁时,谢逍遥还没被定为少庄主,他便私心觉得可以争上一争。
彼时,谢逍遥刚刚学成武功,离开山庄外出游历。
可等他谢倨也拿上武器向庄主请辞时,却被庄主拒绝,“逍遥已能自保,你独自出去,若出了事,还要铸剑山庄派人去救。”
谢倨觉得是庄主藏私,故意拦着他,这样他儿子谢逍遥便少了一位竞争对手。
可等他愤愤不平地回到家,父亲居然嫌他丢人,当着下人的面数落他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打得过谁?你怎么敢向庄主提那种要求?”
少年的骄傲被明晃晃地踩在了地上。
他跑去找母亲寻求安慰,趴在她膝上痛哭,却换来母亲一声叹息,“倨儿,你若真想做出一番名堂来,何必留在山庄与那怪物争?不若去你外祖家,那里可有的是机会。”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连母亲也觉得我不如那谢逍遥吗?”
沉默是母亲的答案。
他感觉被全世界背叛了,于是在几个看不惯谢逍遥的同龄人的挑唆下,他起了歹心。
时值朝廷与江湖合力清剿集体越狱的诏狱大犯,谢逍遥在江湖行走,自然要尽一份力以作表示。
于是,他暗自扣留了从京中传出、要递给谢逍遥的信件。
没了朝廷提供的线索,他就不信谢逍遥还能走得那么顺畅。
可令他失望了,谢逍遥十五岁离开铸剑山庄,仅仅用了三年,就将他的名声打响。
一剑寒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
从此,江湖酒馆侠客相逢,酒水碰撞中,若是遇到来自铸剑山庄的人,对面必然会好奇地问上一句,“那你可认识谢逍遥,谢大侠?”
随着事实逐渐清晰,谢倨变得恐慌,他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比谢逍遥差,从前闹出了那么多笑话。
同时,怨恨在他心中暗自增长。
他怨周遭的一切:怨他与谢逍遥同岁;怨周围的人老拿他和谢逍遥作比;怨当初挑唆自己作乱,现在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的狐朋狗友。
最怨的,还是谢逍遥这个罪魁祸首。
谢逍遥回山庄那日,万人空巷,都去看他的意气风发。
一年后,成功坐上少庄主之位的谢逍遥以‘私自扣押朝廷重要信件’为由将他驱逐出山庄。
据说,这还是父亲去求情得来的。
他完好无损地出了山庄,被母亲安排来了外祖这,却被外祖不由分说地打了几鞭子,疼得跪在地上。
起初他想用剑去挡,谁曾想剑被鞭子劈断了,足见外祖用了多大的力气。
……
往事忆罢,谢倨滴滴泪水砸在地板上,他心灰意冷道,“我处处不如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良安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这股执拗劲是遗传了谁,“你就非要与他比较不可吗?”
“你是我暗影堂堂主的亲外孙,你的父亲是铸剑山庄庄主的亲兄弟,你做什么不好,非要抓着这点不放?”
见他心软,谢倨掩住眼中的阴暗,示弱道,“是孙儿狭隘了”
他心中冷笑,这点道理,他早就明白。
可笼罩他这么久的阴云,哪是说散就能散的?
……
听风苑,阿怜已经能下地走动。
黎清源医术高超,她的面色已经比初到山庄时红润了不少,虽看着还是比常人纤细脆弱了些,但总算不是病气缠身的模样了。
今日侍女春容带着她出门去采橡子,说是可以洗净后做成手串,再熏些安神的香,到时候戴在手上对她身体好。
阿怜听到这话,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谢逍遥。
尚且年幼的她不知道报答恩情一说,只是谁对她好,她便自然而然地想着对谁好。
“咳咳……”阿怜停住脚步,扶住门扉缓解咳嗽。
春容臂弯里挎着装满橡子的木篮,着急忙慌地用内力给她顺气,“怜姑娘,如何了?”
“无事,可能是吹了风”,阿怜压下因剧烈咳嗽涌起的泪意,懂事回道。
春容有些自责,连掉了几颗橡子都没发现。
正事在身,春容迅速调整状态,不甚自然地撒谎道,“少庄主……今日早早回了听风苑,竹淮派人来传,说是少庄主有话对姑娘说,正找您呢”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阿怜黛眉蹙起,步子急促,已然把橡子忘在脑后。
春容担心得眼皮直跳,忙跟上去,“姑娘慢点,不急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