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嘴叭叭的,又给自己换来一顿戒尺。
郭恒记着数,打足了二十下,才搁下戒尺,苦口婆心地说:“往后要记住,陛下有事垂询,你当知无不言,可你有下情,却不该越级陈禀。”
“为什么?”平安问。
郭恒打开书案抽匣,拿出一枚银章给他看:“你可知道,我朝三品以上官员都有这样一枚银章,盖有此章的奏本可以直达天听,除了陛下任何人不得拆封。”
平安点点头,他知道,这叫银章密奏。
郭恒又道:“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真的使用这枚印章,因为你与皇帝走得近,遇事就写密折,别人会怀疑你进谗言,会被同僚排挤、攻讦、甚至断送仕途。”
平安呆住了。
郭恒又道:“平安,你很有几分灵气,讨人喜欢,可你难道永远不长大吗?我与你大师祖还能在朝几年,还能护你几年?
“你若资质平平永远不涉足官场,随你怎么淘气,我们管你一辈子平安富贵便是了。可你如今是皇子皇孙的伴读,未来还要科举入仕,你恨也好怨也罢,二师祖得看着你好好走,不走偏,得善终。”
平安本来都不哭了,听到这句话鼻翼又开始发酸。
“我不会走偏的。”平安抽抽鼻子。
郭恒又与他说好,以后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不要轻易参与朝政,遇到困难要告诉大人,不可擅作主张,听他一一答应下来,才放他离开。
……
散衙后,陈琰带平安回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一路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平安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娘亲,索性一头扎进房间,换了衣裳打散头发,倒在睡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睡觉,可以暂时逃避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就会好很多,然后再思考解决方法,不容易出错。
林月白自然心疼,孩子平时皮起来恨不得当场打死,可真要是在外面被揍了,倒像是剜她心似的。
忙叫人打开陪嫁的箱笼,拿祖传的去肿化瘀的膏方出来,趁着平安熟睡,化在手里搓热,帮他擦在手上。
看着儿子熟睡的模样,陈琰问妻子:“心里难受吧?”
“难受什么。”林月白道:“两位老师拿他当亲孙子似的,教他是为他好,这孩子胆子也确实太大了。”
锦衣卫,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这孩子玩一样地进进出出,更不用说面对天子口无遮拦、行止由心,再不约束一下,真的要大闹灵霄宝殿了。
……
平安醒来时,娘亲还在屋里睡觉,老爹已经上朝去了,四周一片药香,手也没那么疼了。
背着书箱登上家里的马车进宫,珉王看着他的左手,瞠目结舌:“你也会挨揍?”
平安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乖巧听话的李宪会被揍,聪明伶俐的平安也会被揍,珉王这下更加确信,人活着终究是要被揍的,根本没有努力的必要。
平安给他一个大白眼。
“正要跟你说,我的研究有了新进展。”珉王说着,翻开一本《三国志》:“原来答案不在医书里,在这里。”
他指出几行字:“羽尝为流矢所中,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
平安:“……”
所以你查了两个月的医书,就查到了“刮骨疗毒”?
“不行吗?”珉王问。
“当然不行了!”
平安叮嘱他,这话私下说说就罢了,千万别说给太医听,人家会说你谋杀亲爹的。
珉王还想跟他多掰扯几句,胡学士来了,也便将无关的东西收了起来。
……
生辰之前,平安手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又恰在五月初,临近端午,刘婆子曹妈妈她们包粽子时,他也跟着捣了好半天乱。
到了端午节前一天,家家将艾草与菖蒲倒插于门楣,大师祖母往他手上系了一根五色丝线,并嘱咐他端午第二日抛进河里;二师祖母将一只装有朱砂和雄黄的香囊挂在他身上,寓意趋吉避凶。
做个孩子真好,平安想,要是永远不用长大就好了。
可是他不能总长不大,这几天他好好反思了一下二师祖的话,既然不能做爱搞事的小孩子,那就转型做大人吧!
端午节,官员照例休假,学堂放假一日,一大早起来,九环她们要用草药熏蒸屋子,以达到驱瘟的目的。
平安被撵到院子里,娘亲在荡秋千,老爹端着盛满桑葚的盘子挑挑拣拣,拣出一颗紫透了的喂到她嘴里,让平安莫名想到一只喂大王吃葡萄的狐狸……
看到平安出来,陈琰不动声色地搁下盘子,坐到一边去看书。
平安凑过去,围着他转了两圈:“爹,什么时候教我做八股文?”
“不急。”陈琰道。
平安觉得以自己的水平,似乎可以试一试县试了,不过在此之前,他有两个难关要攻克,一是得学会作八股文,二是要把科举官方指定字体馆阁体练好。
一般智商正常的孩子,从小开蒙读书,会在十二三岁时达成这两个成就,也有不少神童十岁之前就能做到,他都已经九岁了。
可是看老爹这态度,似乎短时间内不打算教他的。
平安转头又去找到大师祖——你不教我,我就去找你老师。
谁知大师祖的反应与陈琰如出一辙:“小小年纪不把书读好,学那应试的时文做什么?”
“应试的时文,当然是为了应试啊。”平安说了句大废话。
沈廷鹤道:“你从前对科举兴致缺缺,怎么突然急着去应试了呢?”
“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平安道:“现在长大了,我要变得很厉害,要保护你们。”
沈廷鹤哑然失笑:“你还不够厉害吗?手不疼了?”
“早不疼了。”平安搓搓手:“您别打岔。”
沈廷鹤因道:“八股只是表,学识才是本,不能做到腹中有物,空学技巧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说罢,又仔细问他最近的学习进度,并做出了调整——天天想东想西的,功课还是少了。
平安丧眉耷眼地应着,转而又去找二师祖,让他教自己应试的馆阁体。
八股可以以后再学,字总要提前练起吧。
他今年的春联又成了坊间热评Top,小时候全然不往心里去,渐渐长大反而开始在意起来,他仔细对比了两年的春联,明明感到进步了,还是会被人嘲笑。
郭恒笑道:“我让你每天多写一百个字,你不听,反尔理会那些庸人俗人的嘲笑,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平安也跟着笑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按自己的节奏慢慢来,不要急功近利。”郭恒道:“你现在去学馆阁体,有形而无神,只会得到满纸匠气。我这里有几幅帖子,你拿回去临,下次休沐拿给我看。”
“……”
平安眸光一闪:“二师祖,我突然想起锅上煮着粽子,我先回去了!”
没跑两步,又被揪着耳朵拎回去。
被两位大佬踢皮球,还喜提加作业的陈平安小朋友第一次长大失败。
回到家时,堂屋里已经充满江米的香气,食桌上的粽子堆成小山,爹娘和小叔公在席间谈笑。
“平安,来,就等你了!”陈敬时道。
平安放好字帖,洗了手,来到食桌前坐下:“开席!”
第105章 大雍需要的,不止是一……
七月中旬,西南、岭南、北境捷报频传,圣心大悦,立刻告谒太庙,感谢天地祖宗,并令内阁拟旨论级行赏。
朝廷的军队打了大胜仗,皇帝自然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大力调查贪腐,但在七月底,他亲自召见了晋州巡按御史,谈了半个时辰。
凡是封疆在外的重臣,多要在京中维持深厚的人脉关系,毕竟远离帝侧,难免会忧谗畏讥,朝中有人说得上话,有时比实打实的政绩还要有分量。
因此这次君臣奏对传到晋州,使晋州官场和军方上下都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按照国朝特有的官制,巡按御史的任期为一年,每年八月出巡,一年后回京述职,他们可以监察官员、考察政务、参与兵事,明察暗访,搜集官员违法贪污的证据,弹劾纠举,整饬不法,权力极大。
晋州巡按御史王文焕是王实甫的一位堂伯,由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沈廷鹤举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为人明达干练,正直耿介。
朝廷的任命下达后,郭恒特意见了他一面,让手下侍郎将晋州的复杂的人事情况向他介绍一番,并表示巡察期间若遇到阻碍,可以行文吏部,吏部将全力支持。
王文焕猜测是陛下嘱意郭恒这样做的,对此更加重视,八月初便带着小吏和一干扈从启程上任。
……
中秋之后,天气转寒,皇帝再次旧疾复发。太医直接住进配殿轮值,大殿内充斥着酸苦的草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