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不说话,满目担忧地看着阿嬷转身离开。曹妈妈宁愿呆在灶房里对着火焰发呆,也不肯给儿子收尸。
沈清儿道:“阿蛮,换下衣裳,我们陪你去吧。”
阿蛮颔首,无声地回了房。
平安来到顺天府时,阿蛮只带着两个寿材店的汉子进去收尸,焦尸已经面目全非,用一块白布裹了,抬上担架,去寿材店直接装殓,抬到城外提前备好的墓地下葬。
平安想到那天决绝的一枪,内心五味杂陈,不禁开始假设,如果那天小福芦开了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沈清儿宽慰他道:“你给过他机会,可他没有把握,你才是别无选择的那个。不过从长远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平安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得不承认,清儿说得没错。
小福芦,生于兴化四十三年,死于景熙八年,倘或他还活着,珉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大抵会保他一命。但是日后呢,有这样一个弟弟存在,对阿蛮终究是极大的隐患。
帝王之心是最不能寄望的,珉王今天能包容,不等于永远记着这份人情,不主动追究,不等于没人拿来做文章。
阿蛮是要做大事的,以后难免树敌,不能存在这样致命的“把柄”。
念及此,平安心里舒服多了,清儿便跑去陪阿蛮了。
安葬了小福芦,三人沿着曲折的山路,迎着落日,打马回城。
第177章 随便用什么办法,先把……
长春宫大殿之内,太监们分作两排,正在核对秋季账目,汇总成册,向淑妃娘娘汇报。
难得休沐,珉王还在熟睡,自打淑妃接管了这些皇庄皇店,他经常伴着算盘声入眠,反而睡得更沉。
丁公公走进壁板之后,对淑妃道:“殿下前儿派奴婢去顺天府打听的事,有消息了。那个被殿下救出来的孩子,在回齐州的路上病死了。”
“死了?”淑妃惊讶道。
“是啊,先是目赤肿痛、眼睑溃烂,耳朵流浓水,紧接着皮肤也开始溃烂,手脚变得无力,人也呆傻了,官差知道是珉王殿下关照的人,沿途给他找了郎中,说是长期在水牢里浸泡,湿毒入体,污浊闭窍,即便保下一条命来,也是又聋又瞎、四肢瘫痪、废人一个了,说句损阴德的话,死了也算解脱。”
淑妃倒吸一口冷气。
“泊言也在那水牢里浸泡过……”她说。
丁公公道:“殿下在牢里时间短,几乎是刚刚浸水就获救了,但那个孩子之前因为逃跑,在水牢中泡了数日,那水里粪便虮虱九虫什么都有,听说那些东西会钻进身体,食空血肉……奴婢去问了东厂,这正是水牢的可怕之处。”
淑妃听得一阵头皮发麻,唏嘘不已。
“听说那孩子比泊言、平安大不了两三岁。”淑妃道。
“是,可怜。”丁公公叹一口气。
“去请太医,隔日来给泊言把脉。”淑妃道:“再拿些银两,去相国寺做一场法事,给这孩子超度一番。”
“是。”丁公公又一脸为难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禀殿下。”
“就告诉他,那孩子一切都好。”淑妃叹一口气道:“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舍命救下来的人,是这个下场……我这当娘的,护不住他的人,总要护住他的心啊。”
……
次日,平安回到博兼堂,珉王险些迟到。
平安奇怪地问:“你这段时日不是住在宫中吗?”
皇帝已经开始在大小朝会上树立珉王的形象,尽量不在人前上演珉王绕柱了,平安知道,这对父子平时看上去吵吵闹闹,其实感情还是挺深厚的,平安甚至觉得,皇帝都不打算放他回珉王府了。
“宫里出大事了!”珉王神秘兮兮地说:“东厂大太监冯春,被查到与我三哥有勾结,泄露宫中消息,被我父皇关起来了,十八般酷刑一上,供出十几个同党来。”
“冯公公?”平安一脸惊讶:“他看上去很忠厚啊。”
平安还记得自己当年跑到乾清宫前大哭,把这老家伙哭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咬人的狗不叫呗。”珉王道:“一大清早的,东厂来人到长春宫,带走了两个太监,说是冯春的干儿,是多年前在冯春的安排下来到长春宫的。我母妃求父皇问清楚再抓人,父皇说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他正是为了把这个瓜吃完整,才差点迟到的。
平安之前就想过,在那个平行世界,没有自己,没有小福芦,珉王又是如何被虞侯害成废人的?
大概率珉王身边也有奸细。
“陛下说得没错,连小福芦都有可能背叛,还是查清楚比较稳妥。”平安压低声音问:“只是如此一来,璐王殿下岂不坐实了窥伺帝侧?”
珉王道:“虞侯和冯春的口供全都来自锦衣卫,具体招供了什么,也只有我父皇知道了。我猜他老人家是舍不得孙子孙女,才一直忍着没动我三哥,毕竟我三哥一旦被贬圈禁,就意味着全家一起发配高墙,十个好好的孩子,一生就毁了。不过我母妃不许我过问这件事。”
平安道:“所以,多半会放他去封地就藩的,对吗?”
珉王点点头。
平安心里想,虽然明面上璐王只是作为宴月楼的VIP顾客被皇帝厌弃,但私下里虞侯做得那些腌臜事,他绝不可能一无所知,这个又蠢又坏的家伙,仗着能生,随便装装病就能逃过国法的制裁,实在是便宜他了。
……
乾清宫,东暖阁。
请璐王就藩封地的奏疏堆满了御案。
皇帝揉着眉心,看着桌上的一份探报。
他原本确实打算放璐王就藩,让他在厂卫的监视下了此一生,所以预先派遣锦衣卫去秦州明察暗访,不料竟截获了秦州某指挥同知与漠北台吉私通的密信。
他下令锦衣卫暗中调查,但直至此时,他仍不相信璐王有胆量直接谋反。
直到李宪不顾锦衣卫阻拦,骑一匹快马冲出被封禁的璐王府。锦衣卫怎敢真的拦杀皇长孙,只得一路疾驰紧随。
李宪不顾一切闯入宫禁,马匹被禁军拉出绊马索绊倒,才堪堪滚落马下,滚了几翻,被禁军持刀制服。
皇帝听闻一向沉稳的长孙擅闯宫禁,立刻终止了议事,遣散官员,只留下珉王一个,令人将李宪带来见驾。
李宪已经被人搜身,身上只搜出一个拆封的信筒,珉王小心翼翼将它拆开,摆在父皇案头。
“祖父,这是孙儿趁父王睡着,从他枕头里发现的密信。”李宪道:“事发紧急,关乎千万苍生的性命,孙儿只能出此下策,以图尽快面圣。”
皇帝皱眉一看,竟是璐王与秦州指挥同知的通信,他果然在密谋造反,且打算就藩之后与漠北军里应外合,借助敌军势力直取京城。
皇帝心底的寒意流入四肢百骸,虞惇这个疯子,人都被千刀万剐了,竟还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他将密信收入信筒,锁进抽匣,叫来罗纶,冷声道:“你亲自走一趟秦州,该抓谁,该审谁,你心里明白。”
“遵旨。”罗纶叩首退出。
皇帝又叫来吴用:“东厂如今谁在管事?”
“是王顺。”吴用道。
“让他去璐王府,将璐王秘密抬到东厂去,找个僻静的院子,随便用什么办法,先把他的中风治好。”皇帝道。
“是。”
安排完所有事项,皇帝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宪,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令人将他带到一间配殿暂时看押。
璐王几乎是下午被抬到东厂,傍晚就被“治愈”了。
这天刚下完一场冷雨,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土腥气,皇帝穿着一身黑色斗篷来到东厂的一处僻静院落。
番子们提着防水灯笼跪在两侧。
皇帝令他们平身,迈过门槛,大步走进院内。
璐王正坐在堂屋里,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上,隔着六扇大敞的屋门,远远地把他看着。
王顺上前提醒他:“殿下,陛下亲自来了,赶紧起身参拜呀。”
皇帝摆手令他下去,屏退众人,关闭房门,只留一个吴公公。
吴公公打开食盒,从中拿出几样菜肴和点心,底部有小炉子温着,还是热的。
皇帝在对过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对璐王道:“趁热吃吧。”
璐王抖着手,从盘子里捻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慢点吃,都是你的。”皇帝轻声道。
璐王的眼里滚下两行泪。
“宪儿都跟朕说了,他们母子试图救你,帮你摆脱虞惇的控制,带你离开京城,泊亭……其实朕也一直在试图救你。”皇帝道:“但你跟着你舅舅,在这条路上走得太深了,之前的事,权当你受人蒙蔽利用,可你如今企图勾结外敌,至边关数万万军兵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朕想留你,天也留不得了。”
璐王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道:“二十四年前,我只身被送回京城读书时,没有父母,没有妻儿,太监宫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侍讲的师傅每日公事公办地念着晦涩的经书,没人教我治国理政,没人教我天理良知,除此之外,我只有一个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