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琰心道,连说三个好,大概是不太好的意思,便也不敢再多说,谁知他不说话的样子更加气人,当晚,爷俩又被撵到了前院。
平安洗漱之后,抱着他的虎头枕,盘腿坐在榻上,小脸写满了幽怨:“爹,您以后招惹我娘的时候,能不能让我躲远一点,每次都被你连累。”
陈琰道:“我不是让你出去了吗?”
平安更加郁闷:“那为什么把我也撵出来呀?”
“又不是你一个人。”陈琰道。
平安看着缩在墙角的倒霉小狗——倒是还有阿吉陪他。
阿祥抱着一床新晒好的薄被进来铺床,陈琰帮他拆散了头发,哄劝道:“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明天天一亮,娘亲就让咱们回去了。”
平安朝他做了个鬼脸,抱着虎头枕滚到床尾,找了个角落蜷着发呆。
“还不睡吗?”陈琰问。
“睡不着,娘这几天都会给我讲睡前故事,《封神演义》。”平安道。
陈琰去外间书架上,梭巡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封神演义》,回来问他:“只有一本《大学衍义》,你听不听?”
平安从没听过什么《大学演义》,眼下也没得选,只好点头道,“听。”
陈琰打开扉页,跳过序言,用涓流般的嗓音朗读:“尧曲,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
再抬头时,平安已经窝在角落里睡着了。
这也太快了。
陈琰喃喃自语:“小时候该用这个法子哄睡的。”
言罢将平安抱起来,摆成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盖上他的小被子,轻手轻脚的洗漱更衣,恍然间听到他在说梦话。
“爹爹,爹爹……”
陈琰回头看着儿子的睡颜,不禁唇角上扬,睡着了都会梦见爹爹,真是可爱极了。
“落榜啦!”
陈琰:“……”
平安:“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半睁开眼,蹬飞了被子,沉沉睡去。
第20章 放榜
次日一早醒来,沉浸在老爹乡试落榜的美梦中,平安心情大好。
夜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院中落叶成堆。
霜降已过,平安仍喜欢赤着脚跑来跑去,陈琰每日盯着他穿鞋袜至少一二十次,转眼看不见时,袜子又不知跑到哪去了。
陈琰命阿祥取针线来,一把薅过了平安,打算把他的袜子和裤脚缝在一起。
“爹,您不常做针线,别扎着我呀!”平安嘴里喊着,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陈琰不是不常做针线,是从来没做过,不过他对自己的针脚甚是满意,歪七扭八,密密匝匝。
一只脚缝完,再缝另一只。
陈寿报门而入,有些气喘:“大爷,大爷,今日是放榜之期,县衙已派人去省城看榜,特地来人通知,孙知县将亲自到登榜的举子家中道喜,请各家耐心等候。”
陈琰抬头看一眼黄历,原来已经九月初十了。
平安本想偷偷爬走,又被抓了回来。
陈寿看着陈琰的举动一脸迷惑,提议道:“大爷,您没用过针线,让小人媳妇帮您缝吧。”
陈琰很执着:“不必。”
他正缝的起兴,忽听外头锣鼓喧天,报喜的队伍果真上门了。
陈老爷和赵氏早就穿戴整齐,站在大门口巴望了,只见红衣皂靴的公差从陈家巷最北端,敲着锣一路走来。
族亲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挤在自家门前翘首瞧着。
“来了来了,阿琰人呢?!”陈老爷激动道。
陈寿擦擦额头的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大爷在给少爷缝裤子吧。
说话间,公差来到陈家门前站定,高声报到:“捷报贵府陈老爷讳琰,高中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一时之间,整个陈家巷沸腾起来,四邻纷纷朝着家门口涌来,向陈老爷和赵氏道喜,另有不少跟在报喜队伍后头看热闹的闲人,足有数百人,把陈家巷塞了个水泄不通。
书房中,尽管窗外鞭炮锣鼓喧天,平安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老爹的名次。
陈琰面色平静,缓缓从榻桌上拿起小剪子,将最后的线头剪掉,针线仔细收好,抬头看一眼满墙的藏书,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牵着平安出门。
平安被刺眼的光线耀了一下,不由眯起眼来,来不及消化噩耗,整个人看起来懵懵的。
“安哥儿怎么了?”赵氏兴奋的拉着平安,这孩子看起来快哭了。
平安含含糊糊地说:“离离原上谱,一谱接一谱。”
陈老爷侧耳听着,翻译道:“哦,他说十年寒窗苦,一苦接一苦。”
赵氏抹着眼角的泪:“安哥儿懂事,心疼爹爹呢,你爹爹苦尽甘来了。”
平安自暴自弃地点头,好好好,老爹是苦尽甘来了,全家人的苦难也不远了。
这时只见县衙的罗师爷,拿着知县的拜帖,拨开人群跻身进来:“县尊亲自来向解元公贺喜!”
只听巷口处鸣锣开道,仪仗跟从,孙知县的绿呢坐官轿挤进了热闹的小巷,一身青色的圆领官服,满面春风,和蔼无比。
陈老爷立刻去门外见礼,片刻,陈琰也赶到大门口。
孙知县忙扶住了陈老爷,热络地攀着他的手臂:“适才看题名录,取中彦章的房师赵学士,正是当年在院试时取中本官的主考,此后彦章该叫我一声师兄,我该称您老一声世叔。”
以陈老爷的头脑,一时之间换算不出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是一味笑着点头,不过他也知道,县老爷称他“世叔”是礼贤下士的态度,他可不敢真的托大叫人家“贤侄”。
平安没往前凑,他这么小的孩子,即便家里来了重要客人,也不会要求他必须出面见礼,只在人群中看着一县之尊与他爹称兄道弟。
这孙知县人看上去不太聪明,倒是很有眼光,只是不知后来清算奸臣党羽时,有没有被一起算进去。
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有眼光的孙知县无意间与平安视线相撞,不知为什么,竟从一个四五岁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情……
一瞬之后,孙知县便被热情的陈老爷请进堂屋上座,轩敞的前院也开始上菜。
对儿子很有信心的陈老爷早有准备,盛阳县最好的三家酒楼联合承包了陈家的宴席,仍不在家里开伙,酒水菜肴流水般的送进来,陈家有陈琰这样的儿子,还有陈老爷这样的爹,免不了常要大宴宾朋,只是这一次规模空前,接连三天的流水席,鞭炮买了上百挂,计划招待至少千余人。
平安最头疼这种场合了,被拉着到处喊人便也罢了,总有些长得差不多的亲戚拉着他,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再见到爹娘时,忍不住抱怨。
“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平安摇头晃脑,将亲戚们的神态模仿的活灵活现。
爹娘被他逗乐,忙拉他在身边坐下来,不要被人听到。
“我真的已经很久不穿开裆裤了。”平安争辩道。
“可不是,”林月白哄道,“我们平安都是大孩子了。”
平安低声问:“娘,乡试就这么多人了,要是考上进士,还不得把院子挤爆。”
林月白却笑道:“真要是中了进士,未必比现在人多。”
平安不解:“为什么?”
“因为想跟一个人亲近来往,最好在他尚未得势的时候。”这种问题上,哪怕他听不太懂,林月白也很少拿他当小孩子。
“唔,”平安很认真的点点头,“所以要跟没得势的人交朋友喽。”
林月白又道:“交朋友是另一回事。”
平安追问:“哪一回事?”
“让爹爹跟你说。”林月白看着陈琰道:“娘亲这点学问哪及得上爹爹十之一二啊。”
陈琰无奈地笑,居然还在记仇。
平安晃晃陈琰的手臂:“爹爹,哪一回事?”
陈琰道:“交朋友一定要慎重,孔子说益者三友,要‘直、谅、多闻’,这是交友的原则。”
平安转而投向娘亲:“爹爹说话我听不懂,还是娘亲学问更好。”
言罢,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陈琰一眼,为了这个不争气的爹呀,他真是操碎了心。
林月白也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陈琰。
陈琰皱眉微嗔:“看什么看,还不让孩子说实话?”
林月白终于被父子俩一唱一和给逗乐了。
回到方才的话题:“娘亲给你举个例子,倘或是你做错了事,朋友非但不指出你的错处,还替你开脱,你当如何?”
平安想了好半晌,十足认真地说:“他是在安慰我呀。”
陈琰被一口热茶烫了嘴,搁下茶盏对他说:“这样的朋友会让你是非不分。”
“我都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他不安慰我,难道要不停地骂我?”平安摇头断然道:“我可不要这种朋友。”
林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