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缓走在长安街上,京城万人空巷,听说今年的三鼎甲加起来也就六十出头,卖相很不错,又尚未娶妻,两侧饭馆茶楼临窗的雅座数日之前就被高价定空,百姓们兴奋地夹道欢呼,争相将篮子里的鲜花瓣往他们身上抛洒,尖锐的呼喊声不绝于耳,热情更胜往年。
平安只感觉头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花雨,设身处地地理解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他也被这气氛弄得兴奋起来,骑在高头大马上,打趣两侧的榜眼和探花:“两位兄台要当心,瞧今天这劲头,怕是游街结束,要被人榜下捉婿的。”
二人笑骂:“你先担心担心自己。论起才貌家世,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法跟你比。”
“我跟你们不一样。”平安抬头挺胸,骄傲地说:“我已有家室啦!”
这年头十四五岁定亲的比比皆是,两人倒并不惊奇,只是这话从少年人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有趣,三人说笑着,迎着漫天花雨,往吏部衙门而去。
所谓御街夸官,在百姓心中是游街夸耀,其实是三鼎甲代表全体进士,去文选司奎星堂上香,再去关帝庙、观音庙上香,经过长安街而已。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三鼎甲才回到礼部与其他新科进士汇合,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平安未及弱冠,按常理不太会被灌酒,可他是状元,要带领一众同科,从座师房师开始,向内阁首辅、礼部吏部的尚书侍郎、以及一路以来掌卷、弥封、受卷、阅卷、监视、填榜的所有前辈官员敬酒,这样一圈下来,不灌也醉了。
皇帝笑看着他,又让他去向父亲敬酒。
平安晃晃荡荡地上去敬老爹,陈琰满饮一杯,见他脚步都虚浮了,片刻后圣驾带着太子离场,陈琰正想找个由头提前带他回家,便听一众新科进士热忱地招呼状元郎。
平安彻底玩开了,挣脱老爹的手,跑去与一众同科联诗作赋、传花行令,起哄让人饮酒,抢别人的宫花,还拍着桌子笑,陈琰看着都着急,属他酒力最差,属他最活泼。
但这种宴席上,即便是吟诗作赋行酒令,也都以歌功颂德为主旋律,便是大家都有了些酒,也都极好地把控着分寸,所以平安只欢实了一会儿,就觉得很没意思,倒在案上睡着了。
众人又是一番笑谈,状元郎还是个半大孩子。
陈琰这才有机会带着醉歪歪的儿子回家,林月白正巧巡完了铺子,两辆马车在长安大街上相遇。
林月白担心父子俩不胜酒力,便让车夫停车,上了陈琰的马车,果然看到缩在车厢角落里烂醉如泥的儿子。
马车继续向前,林月白忍不住抱怨丈夫:“你也不看着点他。”
陈琰身上也带着酒气,兀自狡辩道:“看了,撒起欢儿来看不住。”
林月白伸手在平安眼前晃晃,毫无反应。陈琰盘算着,等平安酒醒了,得给他做一下岗前培训,酒量差的人要低调一点,别在酒桌上乱跳。
“娘!”平安突然跳坐起来,搂住娘亲的脖子。
林月白只觉得后颈的衣裳一片濡湿,回头一看,平安半阖双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
陈琰诧异地说:“中个状元而已,怎么委屈成这样?”
平安又腾出一只手,搂住老爹的脖子,嘴里含含糊糊的,还是那句话:“平安会保护你们的。”
没来由的,弄得夫妻俩心里也难受起来,明明家业兴隆,全家官运亨通,不知这种悲伤源于何处。
后来,马车驶过闹市,嘈杂喧闹的吆喝声在耳际响起。
平安擦干眼泪,靠在车壁往窗外看,酒旗斜斜地挑在风里,细布襕衫的书生在书摊前讨价还价,茶汤摊子上的老汉用一把紫铜长勺往滚水里甩进一把糜子面,烤鸭在小吊炉里烤得滋滋冒油,摊主摇着蒲扇念道“一分价钱一分货”……
人间烟火掺杂在早春潮湿的雾气中,将这些年的焦虑畏怯慢慢地冲散了,宽阔的路一寸寸铺陈开来,他像一只衔泥的新燕掠过青砖灰瓦,带着春回大地的消息,飞向更加明亮的远方。
第206章 正文完麟游阙下,凤栖梧桐,……
既然已有口头婚约,平安中状元的消息第一时间报给了沈家,沈家很是被京中的亲朋好友庆贺了一番,又听说平安醉的不省人事,沈太医不得不拿出家传的醒酒汤,硬把他薅起来灌了一碗。
第二日,宿醉醒来的平安,却是唯一一个无暇享受荣光之人。
因为在传胪大典之后,新科进士们还有许多繁复的流程要走,要去鸿胪寺接受皇帝赐给他们的进士宝册、朝服冠带,然后由状元做代表,上表向皇帝谢恩,并表达他们尽忠报国的决心。
随后新科进士们更换吉服,谒国子监、谒孔庙、行释菜礼,以芹、枣、栗等瓜果蔬菜作为祭品,表达对师道的尊崇。
平安确实挺感谢孔子的,可孔庙里供奉的不只有孔子,还有陪祭的四配十二哲,以及东庑奉祀的七十四位先贤先儒,平安带着一众进士,要把这些圣哲先贤全部拜上一遍,顺序、礼仪不能有丝毫疏失,也亏得平安记性好,这样一圈下来,大家都有些晕头转向了。
完成所有礼仪,又要去拜乡试、会试的座师、房师,感谢老师们的知遇之恩,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平安又去了大师祖、二师祖家里,感谢他们一路栽培。
郭恒将一对冰种飘绿的双鱼吉庆翡翠玉佩送给了他,让他好好拿着,是给他徒孙媳妇儿的;沈廷鹤不似郭阁老出手阔绰,送他的一套前朝官窑茶具还是祖传之物,但他家的厨子很会杀鹅……
鹅:???
平安谢师的方式就更直白了,他以两位师祖的名义在他们的老家捐资修建学宫,还在官学最显眼处为他们捐建了“师德碑”。
当然,这种好事小叔公和小郑先生也各有一份,为人弟子嘛,要一碗水端平。
平安在家里好好歇了两天,沈清儿又特意告假,两个人满京城压马路,三日后就到了回笼……呸,是授官的日子了。
吏部文选司,他这辈子都不想踏足却很难避开的地方,平安被授予翰林院正六品修馔,榜眼和探花则被授予正七品编修,这是雷打不动的惯例。而刘厦、王实甫、方禧和邓驰则经过朝考,进入翰林院庶常馆继续读书。
所以平安在翰林院度过了一段闲庭信步、喝茶读书的日子。
备考的时候对这样的生活极为憧憬,闲了月余终于闲不住了,开始利用官场“人脉”,到处打听小道消息。
今年是外察之年,在齐州任按察司佥事的小郑先生考绩名列前茅,被调回京城任户部清吏司郎中,而郑行远的位置被原盛安县知县孙燮接替——孙知县被“刺头”名声所累,备受上司排挤,在各地知县任上辗转,直到陈琰发迹才开始晋升,三年功夫就升了三级,也算当年的坚守正义有所回报。
但小叔公陈敬时仍留在齐州,升任布政使参政,兼任市舶司提举,继续主持开海事宜。
平安一有空闲就与他通信,了解齐州开埠的详情,了解开海后的贸易情况——这可关系到他的俸禄能不能及时发放。
值得一提的是,小师兄凌瑞的父亲、齐州巡抚凌砚即将任满回京,升任兵部上书,皇帝有意让他在京中站稳脚跟,在年底之前入阁。
平安听到这一内幕,心里暗自揣度,陛下是打定主意在禅位之前,打造出大雍最强内阁,为太子殿下保驾护航了。
博兼堂的伴读们全部上岸后,学堂地点被转移至翰林院,实行课业廪给制,由地方举荐神童,发给廪米,入学读书。
太子则转至文华殿读书,由陈琰、刘玺、胡萦充任侍讲官,另有侍读官员若干。
到了六月份,一年里最炎热的季节,平安散衙回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身姿高挑、面容英气的女子从正堂中挑帘而出,与刚进二门的平安看了个对眼。
“阿蛮!”平安激动地跑进院子,像小时候一样给了她一个熊抱。
“安哥儿!你长高了!”阿蛮激动地说。
对于这个评价,平安已经习惯了,他退后一步打量阿蛮,阿蛮如今变得大不一样,她抓过贼、剿过匪、镇压过不服管教的土民,扛过百年不遇的蝗灾,边陲为官的磨砺,使她目光中带着鹰隼般灼灼的锋芒,即便不着甲胄、不带刀兵、换回女装,也难以掩盖通身的凛然气度。
阿蛮平时在外要要保持官威,惜字如金,如今看到平安,话也多了起来——外察也包括地方宣慰司,阿蛮跟随岑夫人进京述职,自然要来家里看望大爷和大奶奶。
“什么大爷大奶奶。”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两人回头一看,是陈琰进了院子。
陈琰已在前院换了官服,只是入阁日久,气度也与六部堂官时迥然不同,阿蛮微惊,正要朝他行礼。
阿蛮不忘本,陈琰却不能再将她当做下人之女,只说外面热,让她进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