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道:“她们是女孩子啊。”
平安很认真地说:“我也可以当女孩子啊。”
“你……你当不了。”赵氏解释道:“生下来是什么,就是什么。”
平安又道:“我娘也是女孩子,她也上过学。”
赵氏无言以对。
江南女子在家里开设的塾馆读书并不罕见,林家虽是军户,却也是世袭的高级武官,家境还算殷实,族里也出过举人,林月白幼时跟着哥哥姐姐读过几年私塾。
但陈家人功利心重,一心培养科举人才,从来没人提出过让家里的女孩子上学。
平安耍赖道:“我不管,她们不去,我也不去。”
赵氏告诉他:“女子职在内宅,不用考试做官,长大还要嫁人……你也嫁人?”
“那就嫁人。”
好险没把赵氏气死。
曹妈妈也忙劝道:“安哥儿,做女人可不好,见识短,你得读书长见识。”
“可见识长短又不是天生的,跟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
陈敬时本是来找兄长的,踩着这句话进门,抚掌道:“平安说得对!女子不出闺阁,固然柔顺浅见,男子行千里致广阔,固然见识远大,倘若以女子之身而行男子之事,闻正论而摒弃妇人之道,何如?”
满室皆惊,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他让女子摒弃妇人之道?
只有陈琰回答他:“如此,世人便不再以男女分别,只能以短长异视,男子亦可为女子,女子亦可为男子。”
陈敬时朗声笑道:“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陈老爷手里的鼻烟壶吧嗒一声落地,忙弯腰捡起来,问赵氏:“他们刚刚说什么?”
赵氏道:“人是不用分男女的。”
陈老爷擦擦额头的汗:“神童的脑瓜子就是不一样哈……”
“所以,我就不用上学啦!”平安作出高度总结。
“去,不但平安要去,从此陈家的女孩子都要上学。”陈敬时道。
平安:??
陈琰比较务实,问妻子:“家里有多少女孩子?”
林月白道:“二叔公家的阿元、阿竹、三叔公家阿榕……除去明年成亲的,共有七八人吧。”
陈敬时不在乎的表示:“一个也是教,一群也是带。”
陈琰小声问他:“您最近这么闲,把‘第七回 ’写出来了?”
“我得了高人指点,文思泉涌,早就送去书坊刊印了。”陈敬时也低声道:“’第九回 ‘都写出来了,但是高人让我先存稿。”
“那敢情好。”陈琰看一眼妻子:“我这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平安心想,这下可好,把堂姐们全搭进去了……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平安忙不迭的推辞:“那么多人,一定坐不开吧,我就不跟她们挤了,以后……”
陈敬时看着平安笑道:“平安说得对,确实太挤了,我这就去找工匠,把抱厦的墙壁拆掉。”
平安:……
死嘴,快不要说话了!
陈敬时行动力极强,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陈老爷高声问:“这大过年的,哪里找工匠?”
“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敬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陈敬时不信鬼神,连黄历都不看一眼,年根底下就开始动工拆墙,愣是在大年二十七之前,将抱厦的小厅与东间打通,只留两根立柱,扩大了一倍空间。
他诚邀平安前去参观,平安看着那粉刷一新的抱厦,摆放三排二十几张全新的桌椅,只觉得这年都过不好了!
“对你的新学堂可还满意?”陈敬时问。
“……特别满意。”平安道。
“你不是喜欢和阿蛮小福芦玩吗?”陈敬时道:“让他们一起来旁听。”
平安皮笑肉不笑:“谢谢您,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第42章 早期人类幼崽大型赶作业……
陈琰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分外不解:“上学有什么不好?值得大过年哭丧着脸。”
“上学有什么好?”平安反问。
“可以读书识字,增长见闻。”林月白道:“难道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平安想了好久:“哪里开心?”
“哪里不开心?”陈琰叫他坐下,耐心哄劝:“爹小时候最喜欢上学了,有许多同窗一起玩,乐不思蜀呢,只可惜每天散学就得回家,每隔九天还总要休沐,啧,真是苦恼。”
平安十分客观地说:“爹,这话只能哄哄小孩子,我有点大了。”
陈琰:……
“唔。”平安想了想:“如果可以辰时起床,未时回家,上两天休五天,不用背书,不用做功课,那就真的很开心了。”
陈琰摸摸他的额头:“不烧啊,早点去睡,又困迷糊了。”
平安:……
……
依照盛安县的习俗,小年祭灶,除夕请神。
这一天,全体族人齐聚祠堂祭拜,整一桌花团锦簇的祭品,插上筷子,点上香烛,请祖先回来过年。
族长年年主持祭祀,每到大年三十,懒散了一整年的陈老爷都要衣着整齐,带领南陈家的族人们,完成整套繁缛的祭典。
念罢祝词,三拜九叩之后,众人纷纷起身,这时几个男丁从外面搬进几张食桌,人们纷纷落座,几个妇人端着炸年糕、甜汤圆,每人来上一碗,陪祖宗吃个宵夜。
平安这个年纪的孩子,按说是不用来请神的,毕竟一折腾就是三更天,孩子们往往撑不住。
不过听说今年南北两陈分家,族里有大事要宣布,他还是央着爹娘带他来看热闹,结果宵夜才端上来,就枕着娘亲的胳膊睡着了。
陈琰怕妻子手臂发酸,将平安拉到自己怀里倒着,不知是气味不对,还是姿势不对,小孩儿不安稳的扭来扭去,再次倒向娘亲。
满室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只有陈老爷对着一份书稿发呆。
“父亲,不用脱稿,照着念就是了。”陈琰道。
“这得罪人的话,念都念不出口啊。”陈老爷环视周围,盯上了陈敬时:“老四,要不你来。”
陈敬时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年糕,接过书稿一看:“这有什么念不出口的。”
言罢,他利索地走到供桌前,族人们陆陆续续放下筷子。
今年与北陈家彻底分家,重修族谱、重建家塾,族长难免又要诉说一番家史,敦促族人,凝聚人心。
拿着陈琰事先准备好的草稿,陈敬时对族人道。
“我陈氏自远祖迁至盛安已有百年,可谓子孙繁茂、族亲敦睦,家和人兴,又有七世子孙陈琰高中桂榜解元,实乃诗书传家、经年累积所致。今年除夕请神,我受族长所托,敬告各位族人:从今日起,凡十五岁以上终止学业者,五十岁以下无伤残病痛者,分派至糖坊、瓷坊、店铺、田庄,治生产、学经营,年底将族产分派指定到每家负责,不得独自侵占,不得典卖分散,每月初五,各房派人齐集祠堂,料理数目,各房轮流主持监管,汇总至长房。”
满座哗然。
也就是说,从此族里不养闲人了,每个人都要参与打理族中产业,年底才能得到分红。
陈敬时沉着脸:“谁有异议,上来跟我说。”
议论声小了许多。
“陈环。”
“没有没有没有!”叫做陈环的连忙摆手。
“陈平昇。”
“我没说话啊,小叔公。”
陈敬时将稿子叠起,压在香炉之下,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吃年糕。
陈琰站起身,四下更安静了。
“诸位,一家之中,勤则兴,懒则败,若人人贪图安逸,终日无所事事,注定会走向衰亡。族产的用处,不仅是年底的分红,庄田可为学子提供学费,可供家中屯粮,以备灾年之需;工场、店铺的营收,可使年少失怙者有人收养,贫而无归者有人帮扶,有功之人得以褒奖,只有同宗同族,同心同德,方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陈琰声音不大,族人们却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还能说什么?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说多了还要被陈老四骂……
陈敬时搁下筷子,率先鼓起掌来,族人们只好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为自己今后的牛马生活鼓掌。
平安被一阵掌声吵醒,睡眼惺忪的四下张望:“怎么了怎么了?”
林月白按下他的脑袋:“没怎么,再睡吧。”
……
景熙元年,大年初一。
才四更天,平安就被一阵鞭炮声吵醒了。
好些族人来给祖父磕头拜年,热热闹闹地挤在院子里,说话就说话吧,还总对他动手动脚,不是揉他的头发,就是掐他的脸。
总算送走最后一拨人,陈琰和林月白这才带着平安去堂屋里,一起给祖父祖母磕头拜年。
陈老爷笑得像朵花:“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