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迎川顿足,循声望过去。哭泣声隔着万年青和挺拔的松柏,隐隐约约的,并没有那么真切,但听上去很揪心,仿佛压抑了许久。
他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自认为也并没有那么强的同理心,本身自己就一堆烦心事了,管别人间事做什么。
小时候跟黎惠黎平生长大,有他们在身后无形撑腰,没人敢在他面前找事,即使他们平日生活起居很低调,从不在过分张扬地在外人面前介绍他,但不知道为什么,走到哪都有人背地里悄悄指着他说这是黎平生的外孙子,黎惠的儿子,惹不起。
所以他一直顺风顺水,崩溃到极致的瞬间几乎没有。
但就算没有家庭这层关系,数十年来,黎惠也曾耳提面命地教他,心里不高兴不可以忍,谁让你不舒服你就双倍甚至更多倍地还回去,必须让他比你更不舒服才行,有时候在外不要做什么君子。
谭迎川很少践行她这套铁腕理论,一来没处施展,二来让他为难的从来都不是外人,他必须内敛,将情绪收住。
球场开灯了,细碎的光影透过松针叶打在脸上,谭迎川回神,这段鹅卵石小路很快走到尽头,哭声却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居然有人这么能哭,不经意朝那边瞥去一眼,只一下,借助朦胧的灯影看清了一中的校服。
在全市所有高中里独一无二,是很有辨识度的深蓝色,左胸口有白色的一中校徽,衣缝线和裤缝线缝了三道银灰色萤光条,无论穿在谁身上都显得很丑,没有美观只有宽松肥大。
但他发觉身子蜷缩下去蹲在那里,也就小小一团影子。
谭迎川立刻辨认出那是谁。
对门那个总像黄莺一样鲜活灵动的女生原来也有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时候,跟她平时在学校呼朋唤友的样子,反差简直太大。
他一直以为她永远不会哭。
很奇怪,虽然住对门,但他们俩私下基本没有接触,在学校碰到了顶多互相点下头,各自跟着各自的朋友勾肩搭背离开,叶书音身边的“莺莺燕燕”多到超乎想像,她可以跟很多人交好,可以将眼底的大方仗义交付给任何人,唯独他,他没怎么见过她的热情,却总撞见她的不为人知。
他们俩不过点头之交,谈不上厌恶,也算不上热络。
他看得出来,更多时候叶书音有意在躲他。
她为什么要躲他呢?在某一次两个人课间相遇在楼梯口,她却避开他投去的目光时,谭迎川曾好奇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没有结果。
如今再想起,心里的水波还是会扩散,荡漾,他承认是好奇心被激起,但望向她的眼神却保持平静。
谭迎川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如此“特殊”,也没有让自己必须想清楚,这份好奇心并不强烈,他骨子里也有自己的骄傲,既然她想要这样,那他也没必要强硬地迎上去。
很没劲。
谭迎川看了眼时间,他居然已经站这儿二十多分钟了,而她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他也无意再看,窥探一个人最难过的时刻很没品,尤其还是一个刻意跟他保持分寸的女生。
他骑上山地,单腿点着地面调整脚蹬,余光里,她终于抬起头在身上翻找。
鹅卵石绊住车轮,山地歪了下,被迫停住。
找什么?应该是纸巾吧。
较劲的那根弦猛然松了,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攥着口袋里没拆封的心相印纸巾,递到她脸颊边。
她微微抬起脸,动作幅度不大,但眼睑下的泪痕和红肿湿润的眼眶很难不让人心软,他甚至都没有给自己时间去想,为什么还要走过来,递出这包纸巾。
谭迎川蹲在她面前,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神色从难过走向怔愣再走向讶然,眼底轻晃的光芒破碎却闪耀,她并不是一直都那么大大咧咧,也是一个需要被人关照的女生,只是她的脆弱被包裹得很厚重,让他心里豁然缺了一块儿,觉得她还是笑起来好看。
他选择忽略她所有难堪,什么都没问,只是挑着眉弓骨,眼底鸠占鹊巢的戏谑很浓重,好像是在责备:“你耽误我打球耽误了二十七分钟,叶书音。”
叶书音顶着湿漉漉的眼睛微抬下颌,思绪完全停滞。
那双明亮灼热的视线在此刻无比温润,不近人情的凌厉眼型却一点点将她躁动不安的心理防线加固抚平,单膝点地的身形高大,背脊略弯,像一把锋利的弓,却甘愿为她折下,这张弓周身全是朦胧柔和的光,漆黑的空中浓云散开,月亮浑圆,银色的轻纱在他身上蒙出阴暗错落的画面,但他的双眼却始终沐浴在月影里。
她抽出一张纸巾,淡雅茶香扑面而来,瞬间沾满她的指尖和掌心。
他转身,留出时间和空间让她赶紧把鞋收拾干净。
她心如滚烫的烙铁,炽热的温度沿着经络血脉融进四肢百骸,在他转身的间隙中快速擦去泪水整理好表情,脸颊也变得香香的。
他借她用的两张纸巾用完了,那包心相印却攥在了她自己手心里,揣进口袋。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间脱离了掌控,却又无比清晰地在生命中再次拓下新的烙印,改写遥远未知的未来。
他们陷在香气中,谁都没有意识到。
……
叶书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很快,和人在篮球场吹了几十分钟的冷风杂七杂八聊了两句,火气稍稍降了些,就被赶来找她的叶向安带回家了,父女俩顺便带走了说要打篮球但是身边连个篮球影子都看不见的谭迎川。
她晚饭还没吃,饿着肚子等到了叶向安给她开小灶,心里打着鼓想了想,谭迎川在楼下陪她也挺值得感谢的,不管他出自怎样的心情,是怜悯?同情?总之,她感激。而且他孤家寡人一个,想想也挺难的,还是家里人做的饭香。
于是叶书音没再犹豫,主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家里吃饭,她爸做的饭很好吃。
最后没人管的谭迎川也跟着沾了光。
到家门口前还有点儿忐忑,她实在没精力跟韩佩琳吵架了,尤其身后还跟着个蹭饭的。叶向安给她打强心针,说韩佩琳店里最近有事儿,她在店里忙得焦头烂额才心气不顺,但他说不出让叶书音别跟她一般计较的话,这么些年说太多次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了。
叶书音自然明白他说不出的后半句话,放心大胆地进了家门。
时间太晚来不及炒菜,叶向安简单熬了个汤底煮烫饭。
叶书音吃饭不爱说话,叶向安不,他健谈,喜欢跟人拉家常,叶家的餐桌氛围向来很轻松。但谭迎川这狗脾气看上去也不像是喜欢跟人拉家常的,叶书音刚想提醒,结果谭迎川应了叶向安,俩人谈得挺欢,一点也不尴尬,你来我往的倒把她自己撂餐桌上了。
对门那个吊儿郎当不太正经的闷葫芦原来也有嘴这么甜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连叶书音这个话痨都觉得叶向安话太密了,“叶工,这儿不是你们单位,你还让不让人家吃饭了。”
“这不吃着呢么,小谭你多吃,别拘着,”又指着叶书音那碗,“别挑食,你看你剩那一碗香菇。”
“这才没几个好吗,之前我妈在家炖鸡汤没把香菇煮熟,吃得我拉肚子,难受好几天呢,”叶书音挑挑拣拣,放嘴边试了试,但真吃不进去,皱着鼻子,“老爸,你这香菇是不是坏了?”
“瞎说什么胡话呢,这我在早市上刚买的新鲜香菇!”
“但是有味儿。”说着又看谭迎川,想寻求支持,“你说是不是。”
谭迎川拿着汤勺吃得津津有味,并不打算支持她,像这样和别人一起在餐桌上吃着饭聊着天,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很珍惜,“没有啊,多好吃啊。”
“就是!”叶向安一拍桌子,“下回不爱吃的话做饭之前跟我说,再者说,有味儿你还吃这么香?”
“……我这不给你面子吗!”
叶向安摆摆手,“吃饱坐客厅玩会儿去吧。”
“……”
叶书音咬咬牙,看见谭迎川汤喝完,又给他添了不少香菇,“好吃多吃啊,爱吃就吃饱点儿吧你。”
“谢谢啊。”
“多吃点儿。”叶向安转头又问叶书音:“你到底还吃不吃了?”
肚子还能再盛一点,但是——
微蹙着的眉梢放平,她怔然抬头。
谭迎川把碗推到她面前,她的碗里干干净净,所有香菇都被挑走,剩下的汤他都解决了。
叶书音一瞬间闭嘴,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痒痒麻麻的,又匆忙慌乱低下头,没敢看他。
浓郁的高汤满足口腔中每个味蕾,美食永远有独特的魅力,治愈所有不开心,让人走入新的舒适圈。
谭迎川吃着她不吃的香菇,隐隐勾唇,外卖吃得太腻,他已经很久没有胃口了,但今天这顿晚饭让他食欲大开。
而且也就这个时候能看到叶书音跟人耍小脾气撒个娇了,挺有意思的,“大姐大”也有今天。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童年应该不会枯燥吧,不然她也不会成长得落落大方,从不吝啬释放自己温暖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