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说的这桩事,乃是一桩河西国的奇闻,与先王沮渠蒙逊、高僧昙无嗔有关。
原来,沮渠蒙逊奉母至孝,在车太后重病之时,便曾下罪己诏,广散财帛,愿能母分愁担苦,以求神佑。可惜事与愿违,车天后在次年便病逝了。沮渠蒙逊为偿思母之心,遂令昙无嗔的弟子昙耀在天梯山为母亲造像。(1)
昙无嗔来自天竺,乃是鸠摩罗什之后,又一位得道高僧,曾翻译了《涅槃经》等佛学经典,又提倡禅修等修行方式,为河西士人广为尊崇。
不但如此,昙无嗔还长于密咒术数,曾使枯石生泉,据说他还有攘除鬼怪灾疫,预测未来之能。
纵然如此,他仍遭到了沮渠蒙逊的质疑。
后来,沮渠蒙逊所立的第二个世子沮渠兴国死后,沮渠蒙逊痛心疾首,大骂事佛无用,旋即遣斥沙门,下令罢佛。
遭此变故,昙无嗔也不加置辩,只身前往天梯山数日,几日后请来沮渠蒙逊,说他发现了神迹。这神迹便是,车太后造像的眼中,突然涌出了眼泪。
沮渠蒙逊自是不信,直待他亲眼看见奇景,又听了昙无嗔殷切谏言,才幡然悔悟,收回罢佛之令。自此以后,河西走廊佛事昌盛,昙无谶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我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拓跋月沉思道,“丈六石像,泣涕流泪,真是匪夷所思。”
霍晴岚笑道:“心存疑窦,也不要急于一时嘛。奴在阁中左右无事,做了一些蔻丹。公主要不要现在就抹上?”
“好,回头给太后、太妃也送去。”拓跋月知她心细,但有手制之物,总记得多做几样,代她孝敬长辈,遂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霍晴岚却有些为难,道:“这次只做了一筒呢。”
“怎么了?”
“白矾太少了。”
“哦。”
霍晴岚一壁为她浣洗双手、涂染蔻丹,一壁闲话道:“白矾可真是个好东西,不仅能调制蔻丹,还能解毒杀虫、止血化痰,用来擦除铜镜上的铜锈呢。嗯,就是有些时候不易得。”
拓跋月颔首笑道:“那是该多备点儿,对了,除了白矾,是不是还有绿矾、黑矾?”
“似乎是有。公主唤李侍御师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1)在历史上,此二人分别是昙无谶、昙曜,因为情节设置的需要,笔者故意将法号做谐音处理。
第12章 毕竟是故人
大魏太延四年,便是河西国承和六年。
拓跋月曾试探性地提出过河西国使用大魏年号之事,但沮渠牧犍却以旁的话岔开,她便不复再提。
时至元月末,来自平城的问候和赐赏如期而至,满目琳琅之中不乏亲朋的书函,平城的物产。用拓跋焘的话来说,便是足慰公主思乡之情。
这里面,还夹着一封母亲送来的书函。
拓跋月把各色礼物抛在一边,忙不迭打开信函。见母亲说及近日身康体健、自在无碍等事,拓跋月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看到信函最后,母亲说,她还找人索了一个保准生男的方子,让拓跋月记得用。
母亲自然是为她着想。沮渠牧犍本来有世子,而她若是不能为沮渠牧犍生下男嗣,日后还颇有些麻烦事。
不过,拓跋月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生儿育女对她来说,并不是紧要的事。
看罢了信函,拓跋月立马给至尊、母亲写回信。而后,检点完礼物,才让霍晴岚把李云洲唤过来,从竹笼里摸出一个粉盒,笑意深沉地道:“明日,随本宫去一下如来寺。如何?”
李云洲仍然是阴阳怪气的语调:“公主安排便是,卑职岂敢不从。”
在拓跋月远嫁之前,沮渠牧犍派遣宋繇奉表前往平城称谢,并恭敬地问及公主的称法。廷议之后,朝臣们皆言:“母以子贵,妻从夫爵。牧犍母宜称河西国太后,公主于其国称王后,于京
师则称公主。”
因此,在河西国内,河西人都称拓跋月为王后,但拓跋月带来的随扈却并不如此。这里,要数李云洲态度最坚决,纵然是当着沮渠牧犍的面,也一直以“公主”相称。
拓跋月看得出来,沮渠牧犍心里不舒服,但李云洲执意如此,她也没辙。
“还有事儿么?”李云洲突然发话。
“你,你阿干近来可好?有没有送信给你?”
“公主想知道?”
“毕竟是故人。”
李云洲捏了捏眉心,微嘲道:“听公主说这话,我都想笑。”
“云州……”拓跋月哽住了。
“便明白告诉公主吧,阿干对你毫无怨语,他在家书里还让我代为问候。他还跟我说,要把你照顾好。不过,他近来不是太好。”
“他怎么了?”不自禁地,拓跋月微微攥起拳头。
“统万有些百姓煽动闹事,阿干去抓人的时候被刺伤了。”
统万城,本是被大魏消灭的大夏的国都,灭夏之后,拓跋焘派出武将在此驻军,以免生乱。李云从不仅作战勇猛,还颇能识文断字,做事极有条理,主将便让他兼管户籍。
拓跋月拳头攥得更紧了,见李云洲含笑打量她,方才觉出一丝不妥。
“你在骗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关心我阿干。看来,还是有几分心的。”
闻言,拓跋月只是微有愠色,霍晴岚已经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李侍御师,你僭越了。”
“哦,那我便说些不僭越的话,”李云洲又直勾勾地盯住拓跋月,见她素面朝天,面上却泛着薄薄的红晕,“公主的气色已经好多了,不施脂粉也有几分生气。看来,我的药是有用的。”
“我也觉得很好,多谢了。”
“无事,卑职便下去了,明日公主出宫时再唤卑职不迟。”
拓跋月、霍晴岚目送李云洲离开,待他行得远了,霍晴岚才蹙眉道:“这小子,以前说话也不这样。现在真是过火了。”
以前……
拓跋月一时恍惚。
以前,他叫她“月阿姊”,待她很是亲近,眉眼间俱是笑意。现在,虽口称“公主”,满脸却都是写着不耐烦。
但也不奇怪,在他看来,这个他曾以为会做他大嫂的人,竟然嫁作他人之妇。这也罢了。他的阿干竟然还要他远走他乡,去照顾这个女人。这在李云洲而言,应该是很难堪的事。
拓跋月很难想象,李云从到底是怎么说服李云洲的,总不能拿他兄长的身份来压人吧?
翌日一早,拓跋月向沮渠牧犍说,她想去如来寺求一些灵符,附在给大魏天子的回函中。沮渠牧犍有些为难,他素来看重本国文教,今日要在宫中设宴款待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实在抽不开身。
拓跋月便说,她自去如来寺便可。沮渠牧犍忖了忖,倒是应了。
此举正中下怀。拓跋月早知沮渠牧犍今日最忙,分身乏术。
到了如来寺,拓跋月面见高僧昙耀,说要为大魏天子祈福。昙耀乃是高僧昙无嗔的首徒,得其真传,在国内极受尊崇。
料理完一干琐碎事情后,霍晴岚忽然低声对法静道:“大师请移步禅房,王后有参不透的佛理,要向您请教一二。”
在河西境内,“王后”要比“公主”的称号有用。
昙耀不知拓跋月何意,又不敢违逆她,只得合掌应声:“贫僧遵令。”
进了昙耀的禅房,赵振抱剑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室内只拓跋月、霍晴岚、李云洲,和昙耀。
约莫一炷香后,拓跋月、霍晴岚、李云州三人,从禅房中出来。
拓跋月微笑道:“大师留步吧。听大师一言,豁然开朗。拜谢!”
言讫,一行人扬长而去。
昙耀不发一语,直到见那一行人走远,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粉盒。
这粉盒,正是昨日拓跋月从竹笼里拿出来的那一个。
昙耀呆呆地看了粉盒一阵,满脸颓丧之意,不觉叹了一声又一声。
第13章 大王是容不得他们的
刚过了人日,愁云惨淡,覆压在姑臧的夜空,也弥散于和欢殿内。
素日里幽幽明明的苏合香,不合时宜地渲染了阴郁之气,整个殿内瘆得怕人。
宫女阿蓁神思一动,忙拨散了烟灰,多点了几盏明烛。
一只康国猧子(1)在主人的膝盖上变着样儿撒欢,但她只轻抚了它一下头,便起身将它抖落在地,径自行了两步,扑倒在榻上。
康国猧子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但在塌下转了两圈后,却识趣地跑去觅食了。
阿蓁忙凑上来道:“阿欢跑出去了。”
“随它罢。”
她闭眸一时,仍用质疑的语气问道:“那件事,是真的?”
“确凿无疑。”
李敬芳眼皮子抬了一下,道:“真真有趣,以往大王会把他那些王弟留到元宵节后,现下才刚过了人日,便要他们各自回到郡上,去承担守备之责。这般急躁,是在下逐客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