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质库中抵押的金玉、鸿单,与收来的计簿加以比对,公主这个法子着实不错。公主今日让臣过来,必是有所发现了?”
拓跋月面上浮出一丝得色,把案上的匣子递过去。
匣子里,有十余张鸿单。
崔浩凝神细视,鸿单上的金玉售价,明显比计簿上的要高。
但他眉间喜色只一闪即逝。
“这算是一份证据,但凭此证据,只能认定私肆计簿作伪,匿税漏税。”
拓跋月眸光落到计簿上:“我怀疑,有人把制作金玉的废料,偷偷运到私肆去了。此事可查,但需要时间。”
崔浩何等聪明,立马想明白个中关节。
“制作金玉之器,必有废料,但此前并无处置废料的法则。公主说‘需要时间’,可是说,要等年后工匠开始做工,再找人暗中窥察?”
“正是。私肆既做阴阳账簿,又拿官肆的废料,便宜都让他们占尽了。”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私肆所出的金玉,样式虽好,却用料不佳。
“此法可行,但私以为,此举也只能揪出金玉肆里的内应。对方可以解释,法无定则即可为,他只是卖点废料,说不上是大罪。至于私肆…
…”
崔浩忖了忖,又道:“他们可称自己想节省成本,一时迷了心窍。如此,藏在背后的大东家,仍可脱身。”
“这不是重点。”
“哦?”
“既然逮住了官私勾结的证据,便可顺藤摸瓜。小逞手段,不怕他们不招。”
崔浩沉吟片刻,道:“此事定还有一番曲折,不过,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我还有个想法,”拓跋月道,“与其让人偷卖废料,毋宁将之炼化、切碎,制成小件。”
“制成小件,卖给寻常百姓?”
拓跋月颔首:“价格低廉,百姓买得起。”
“此言甚是!如此一来,百姓们皆沐受皇恩,实乃大善。”
“私肆仍然开放,我们也不与他们争利。”拓跋月凌空指了指,一上一下。
崔浩沉思不语。
她的意思是,如将购买金玉的人群分上中下三层,官肆做的是上、下二层的生意?
念及此,崔浩不禁叹服:这本生意经,被她弄明白了。
“当然,这得看他们合不合作,愿不愿交代背后之人了。”拓跋月淡淡一笑,“毕竟是从官家手中漏出的生意,他们不愿做的话也有的是人做。”
“此言在理,不过,据臣之见,官肆要想多盈利,还要在样式上下功夫。”
官肆用料上乘,也不弄虚作假,这是人所共知的,但近几十年来,官肆的样式陈旧不堪,无甚新意,只怕连贵族的心都留不住。
崔浩顿了顿,笑道:“不瞒公主,以前臣给夫人买了金簪,没几日她便拿着金簪去私肆,让人把它炼了再重做一个。”
“官肆的样式的确不好,我在接管金玉肆之前,买过几个物件。模样倒还不错,但事后才知,那几件全是从西域那边进来的。”
说至此,她想起一事,道:“对了,明日,我要与吐谷浑使者见面,届时不妨与他详谈。”
“谈何事?”
这使者,说的是拾寅。
“吐谷浑境内,黄金、铜、铁、朱砂,产量很大,他们的开采、冶炼、雕琢之术远胜于国朝。”
这话说到崔浩的心坎上。
实则,还未回朝之时,崔浩和皇帝还提及与吐谷浑的合作一事。
彼时,皇帝见姑臧城的兵器库中,并无大夏龙雀,有些纳闷。
崔浩便说,这大抵是因沮渠牧犍对秘方深表怀疑,不愿一试。但他又称,这不妨事,吐谷浑长于铸造,可让公主与拾寅相谈。
此事未成。
正好永昌王提议让公主执掌金玉肆,皇帝便说了句“你们倒都挺看重公主的”。
伴君如伴虎,面对雄于猜忌的皇帝,纵是宠臣崔浩,也不便多言。
现下,拾寅在平城已盘桓数日,眼见着就要回国了,但作为宗主国的大魏,却无人能撬开拾寅的嘴,让吐谷浑的工匠传授矿采、冶炼之术。
不如,便让公主与之先谈金玉雕琢工艺,对方或能应允?
崔浩忙把这想法说与拓跋月听。
她思虑一时,方才开口:“传授矿采、冶炼之术,事关吐谷浑的立国之本,他不会轻易答应。但若只向他要一二匠人,指点金玉雕琢工艺,想必不难。”
她顿了顿,道:“不过,也许我……”
一语未毕,门外传来报奏:“公主,叱罗清回来了。”
“叱罗清?这时他不是在虞记做监理么?”
前日,拓跋月便给叱罗清等六名官宦子弟,安上了“监理”的头衔,派到虞记、梅记、谈记去了。
不过才两日,他能有什么发现?
莫不是受了挫,回来跟她哭鼻子了?
“让他进来。”
拓跋月摇摇头。
人跟人的差距很大。叱罗结很精明,他的儿孙辈却后继乏人。
按辈分说,叱罗清是叱罗玮的大侄子。
但这个嫡出的小郎君——全族的希望,一直吊儿郎当,得过且过。
记得,刚接掌金玉肆的时候,拓跋月还训斥过叱罗清,但他扁扁嘴就要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也收起了后面的狠话。
但这次,拓跋月准备硬起心肠,非得把他拎出去干活不可。
第147章 借公主家令的夫婿用用
太延六年春二月,上谷郡阴风怒号,卷尘而过。
尘埃之中,无数屋庐在风暴肆虐下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塌,化作一片废墟。
屋庐摧毁无算,百姓呼号避闪,竟有数人因此惊受惊致死。
平城的天幕,也变得昏黄暗沉,大地被覆上厚厚黄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土腥味,让人呼吸困难。
应对沙尘天气,除了植种林木,暂无他法,拓跋焘不禁有些气馁。
“最近的破烂事,怎么那么多?”他黑着脸,心绪不宁。
他一手执黑子,一手轻敲棋盘,棋子与棋盘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对面,拓跋月静坐,执着白子与之对弈,目光同样凝重。
“上月,沮渠无讳把戈阳公劫了;这越一开头,上谷郡就遭遇了此等天灾,朕都没心情下棋了。”
说是没心情,但手却一刻不停。
去岁,戈阳公元潔奉旨镇守酒泉。皇帝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哪知他傲睨薄行,竟然蠢到轻装出城,跑去和沮渠无讳谈判。
结果,沮渠无讳生擒了元潔,顺势包围了酒泉。
消息传回平城,拓跋焘心里苦闷,恨不得亲自出征。
平日,他愁眉不展时,最爱寻拓拔芸说话。她虽不懂国事,但胜在天真烂漫,看着让人舒心。
但眼下,拓拔芸有了身孕,正在府中养胎,拓跋焘遂令拓跋月入宫陪他下棋,再说说她的见解。
毕竟,放眼平城,唯拓拔月对沮渠无讳最熟悉。
但人真来了后,拓跋焘反而没急着问主意,只一边下棋一边抱怨。
拓跋月也只倾听而已,没有轻易插言。
直到拓跋焘发泄完了,她才笑道:“戈阳公轻虑浅谋,换掉他便是了。多大的事,也值得阿干怨恼生火?”
“阿妹说的也是,可朕派谁去好呢?”拓跋焘撑着头,瞅着她。
“阿干是一国之主,想派谁便派谁,”拓跋月淡笑,晶亮的眸子掠过去,“如果永昌王可用,就派他好了。”
此言一出,拓跋焘顿时展颜一笑。
实则,先前那番抱怨,就是为了引出拓跋月这句话。
前几日,永昌王趁窦太后身子舒泰,向她请求,说愿以拓跋月的公主家令霍晴岚为续弦。窦太后应允了,还下懿旨让二人择日成婚。
对于王妃的人选,拓跋焘早有打算,也曾暗中为他相看过几个贵女,但拓跋焘最爱重太后,最宠眷五弟,见他二人心意如此,便只得认下了。
何况,霍晴岚侍奉于武威公主身边,说起来也是灭凉功臣。当赏。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但眼下沮渠无讳猖獗,拓跋焘打算派拓跋健出征。
现下,她了然于心,他也心领神会,遂朗声笑道:“那就借公主家令的夫婿用用了。”
“阿干,”拓跋月提醒道,“他们还没成亲呢!”
拓跋焘若有所思:“哦,这个嘛……”
手中的棋子敲敲棋盘,他笑道:“这个好办,出征前,朕一定要让他们成婚。让钦天监重新选个日子。”
言讫,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阿澄:“以后,你……赐姓为达奚,晋升为公主家令!”
闻言,阿澄微微一讶,但很快接旨谢恩。
这一点,不难想到。
因霍晴岚婚期在即,不便出门,阿澄便整日跟随公主进出。
事实上,她也是公主身边,除霍晴岚之外,最为亲近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