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春日,却被她的一腔愁苦,说出了秋风落叶般的意态。
拓跋月闻言,目光复杂,望向身边这位同样命运多舛的妹妹。
她曾远嫁河西国,千里赴险;眼下,又受困于婚姻,不得挣脱。
外人只看得到她的风光无限,却不知她独饮孤寂,忍辱负重,还得强颜欢笑。
此刻,内心深藏的愁苦,被拓跋菱的话语轻轻揭开。
恍惚间,拓跋月仿佛回到了那片陌生土地,风沙、寒冷、明争、暗斗……
一切的一切,都如潮水般涌来。
很远,又好像很近。
“伤心吗?”她轻声反问,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几分自嘲。
闻言,拓跋菱紧握住拓跋月的手,柔声道:“以前我并不了解你,但人同此心。我们俩,同是被逼迫,一般的命苦……但我也有我的法子。我,我试着去喜欢他,这样我就不会痛苦了。”
这话落在拓跋月的耳中,惊起一丝战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映雪不怂恿你来告御状,阿姊,你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拓跋菱眼中尽是惘色,“也许,就遂了他的愿吧。他定会感恩图报。”
没想到,她竟糊涂至此。
事到如今,她竟然看不明白,她嫁的人是何许人。
想要改变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根本是痴心妄想。
她的境遇,和两位姊妹不同。拓跋蓉得遇良人,拓拔芸千娇万宠,自然可以过安生日子。
拓跋月叹了口气,心下踌躇。犹豫要不要点拨她几句。
“恕我直言,阿姊。”拓跋月的眸光穿过刚冒出茬儿的花枝,灼然有光,“我的确和你一样,命不由己。可是,我的选择不一样。”
“我知道,你试图降服他。”拓跋菱眼色复杂难辨。
“就算是吧。因为,我们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亡国之君,且不甘为臣。身为大魏公主,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依着他们,靠着他们,而是要时刻提防,以免他们妄动心思。”
闻言,拓跋菱脸色煞白,嘴唇轻颤:“这……这……我未曾想过。”
“阿姊想好好爱一个人,受夫郎的百般怜爱,这本没有错。可是,我们受百姓供奉,锦衣玉食,若事事顺心,恐怕会折福。”
拓跋菱垂眸不语,似在沉思。
拓跋月继续说下去:“阿姊,我和你不同。我嫁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知他靠不住,心中便没动过几分真心。我只盼你能清醒些,不要像他迷惑你那样,对他痴迷不悟。”
拓跋菱咬住唇,手中绣帕不自觉绞紧,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似乎穿透花园,能看到那段让她迷醉的时光。
拓跋月觑着拓跋菱,一时不言。
未远嫁之前,拓跋月就曾默默审视过。
始平公主拓跋菱与夏国降君赫连昌的结合,本是一场权衡利弊的政治联姻。起初,拓跋菱冷淡疏离,终日挂着忧色。不久,她便在赫连昌的宠溺下,放下了心防。
他生着足令无数女子倾倒的容色,更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不难想象,在公主府中,赫连昌是如何俘获她的心的,或许也像沮渠牧犍一样,为人描眉吧?
然而,这一切在赫连昌的女儿赫连映雪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映雪年龄不大,但却旁观者清。人前的花言巧语,人后的筹谋算计,都被她一一收入眼底。
也许,她设计让阿父的奸情暴露,不只是因她担虑阿母的盲目痴情,更是想要给那人敲一记警钟,以免他今日叛妻,他日叛主……
两厢沉默里,拓跋月几次欲言又止,目光在拓跋菱那张不染风霜的脸上徘徊,最终还是不忍说出,让她要对赫连昌多加戒备的劝告。
良久,拓跋菱泪水盈盈:“我其实,很不开心。我不想和别人分享我的驸马。”
“阿姊,”拓跋月深吸着口气,试图让语气柔和一些,“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跋菱拭着泪,转首睇向她,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阿月直说便是。”
“好,那我直说了。有时,我觉得,阿姊可以试试,走出公主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直待在这里,人会闷坏的。”
“走出去?”拓跋菱讶然。
“对,走出去,宫城外、公主府外,天地都大得很。”
拓跋菱眼中闪过一丝神往之色,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做点简单的事,比如,亲自经营庄园。”
“这些事,自有下人打理,我不会算账,也不懂耕织,我能做什么?”
很多皇子贵女,确实对经营庄园之道一窍不通。拓跋月明白。
但她有时去庄园里走走,想象那浅浅的春苗,日后能长出茂盛的菜蔬,而后为她换得财帛,心里便觉安逸。
“实不相瞒。阿姊,现下,我便打算亲自经营,至尊赏赐我的那一处田庄。我还下地撒了一些种子,种了一畦春苗呢。”
闻言,拓跋菱眼眸亮起来:“啊?那你累不累?我……我也可以吗?”
拓跋月捉住她的手:“自无不可。阿姊,书上说的那些,适合贵女们做的活计,并非毫无益处。但那些事,又是一道道高墙,将我们围困在方寸宅院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的心胸也会变得逼仄。”
拓跋菱品酌这话,轻轻颔首:“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我一直闷在府里,都快被闷坏了。是时候,出去走一走了。”
见状,拓跋月轻拍着拓跋菱的手背,眸中满是激赏之意:“阿姊,你想,寻常女子还要为生计而忧,而我们不缺衣食,自不用担心赚不到钱,办不好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折了本,回府再做个清闲公主,也不晚呐。”
第154章 你是想说,养痈遗患?
这厢,安抚完拓拔菱后,拓拔月径自返回武威公主府。
她觉得有些疲累,无心用膳。
午睡起来后,她吃了些糕点果子,心神甫定。
正想静心看几页闲书,门外达奚澄已报来一事。
沮渠牧犍请公主移步别院,有事相商。
拓拔月应了,旋后把湛卢、承影唤上,带着阿碧一起出门。
驱车前往别院,马车平稳行进。
公主府和别院之间,相隔四里路,不近不远。
自从沮渠牧犍去别院居住,已多日未归公主府。拓拔月也觉得自在,反正他二人早已相看两厌。
今日约见,恐怕还是为沮渠封坛之事。
原来,几日前,赵振护着李云洲、沮渠封坛回到平城。
亏得李云洲医术高明,一场重病之后,沮渠封坛侥幸不死,但
记忆力却出了问题,几乎不认得身边的人。
李云洲无法,只得先把人送回平城再说。
至于沮渠封坛为何擅离职守,前往荆州,他的侍从阿虎交代,是因世子接到一封沮渠牧犍传来的手书。
以沮渠封坛这样尴尬的身份,擅离职守前往外地,哪有不惹人嫌疑的?
何况这份手书。
沮渠牧犍惊出一身冷汗,一边安顿好儿子,一边要进宫呈说。
但拓跋焘没有回应,把沮渠牧犍晾在一边……
抵达别院,大门缓缓开启,院内繁花似锦,花香袭人。
拓拔月步入,先至太妃居所,两位太妃正坐在窗下对弈,见了公主露出和煦笑容。
随后,拓拔月又至乞伏金玉住处。她俩是平辈,乞伏金玉又很识时务,二人自然能说上几句。
但今日,沮渠牧犍求见,怕是有要事,拓拔月便不好淹留。
拓拔月步入沮渠牧犍的房间,只见他孤身坐于榻前,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几分迷离。
抬首望向拓拔月,他声音低沉沙哑:“公主,请你过来一叙,实在是因为我走不开,要照顾我儿。”
“世子今日如何?”拓跋月走近两步。
“精神尚佳,只是不识得人。但我跟我说我是他父王,他也认我了。”
言及此,沮渠牧犍颓丧的神色,稍振作了些。
“这便好。疫病凶猛,世子受了这番苦楚,你这做阿父的心里也煎熬。”
这话发自肺腑,说得真情实意,听得沮渠牧犍眼眶一红。
“阿月……”他轻轻握住她手,“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儿擅离职守,辜负了至尊的隆恩,如今虽捡回一命,却几乎忘却旧事。”沮渠牧犍几欲落泪,“我身为父亲,愿代子受过,亲自在御前请罪,只求公主能念在往日情分上,为我向至尊美言几句。”
言讫,他深深一揖,身影在日光下,显出几分佝偻。
“当日之事,究竟如何?”
“我从未给我儿写过手书。我发誓!”
他举手誓天。
“我也觉得奇怪,世子勤勉于事,好端端地为何要出走。”拓跋月思忖着,“莫不是受人蛊惑?若果如此,此人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