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她是站在太子那边的,你也不可对她不敬。”
“我何曾说过太子半句不是?”拓拔余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却不自觉低了几分,“谁人不知,太子才是父皇的心头肉?人前人后地,我每次不都颂扬太子仁孝?”
郁久闾涵香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为儿子整理凌乱衣襟:“这就对了!”
指甲上的蔻丹,在烛光下红得刺目:“记住,雄鹰捕猎前,总要收起利爪。”
拓拔余烦躁地拨开母亲的手,须臾后又凑近:“母妃,您上次说知道武威公主和太子的一个秘密……是什么秘密?”
郁久闾涵香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殿内无人后,才压低声音:“你真要听?”
拓拔余急切点头,无一丝矜持。
“此事若传出去……”郁久闾涵香的声音几不可闻。
“儿岂是那等多嘴之人?”拓拔余拍胸保证,“不过好奇罢了。”
郁久闾涵香笑了笑,朝拓拔余勾了勾手指,他立即俯身过去。
母亲身上熟悉的暖香气息覆住了他,而那轻声吐露的秘闻,却让他心头巨颤。
“竟有此事?!”拓拔余猛地直起身,撞翻了案几上的银壶。
葡萄酒汩汩流出,在织金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宛如鲜血。
“他……他胆子也太大了!你……阿母,此事你如何得知?”
郁久闾涵香镇定自若地扶起银壶,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阿母在宫中十余载,自然耳聪目明。”
她轻抚儿子紧绷的后背:“不然呢,你以为武威公主为何对太子那般好?”
听至此,拓拔余沉默不语。
这个惊人秘密,很可能带来一些令他惊喜的变数。
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是父皇知晓……”
“愚蠢!“郁久闾涵香厉声打断,“现在捅破此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你以为你父皇会相信你这个'心怀不满'的儿子,还是他最信任的妹妹和悉心培养的储君?”
倏尔,一阵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殿中烛火摇曳不息,在母子二人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拓拔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拿起一块新的胡饼,慢条斯理地撕成小块:“阿母教训得是。儿……儿定当谨记于心。”
郁久闾涵香审视着儿子突然平静的面容,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她太了解这个儿子了——那看似驯服的面容下,总是藏着危险的算计。
“阿余,“她加重语气,“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等待最佳时机。当务之急,是继续做你父皇那'恭顺懂事'的儿子,你可明白?”
拓拔余展颜一笑:“儿明白。”
他轻轻拭去嘴角的饼屑,仿佛方才那个暴怒的年轻人从未出现过。
“时候不早,儿告退了,阿母请早些安歇。”
拓拔余踏出永春殿,夜风迎面拂来,带着一丝微凉。
他仰首望向深邃的天穹,只见疏星寥落,一轮明月高悬,明晃晃的很是碍眼。
“呵!”他忽然发出一声嗤笑,眼中映着那轮明月,却无半分欣赏之意。
此情此景,岂不像他们兄弟与太子?众星拱月。
凭什么?就凭他是长子?就凭他生来就是储君?
拓拔余的指节捏得发白。
既然太子做了那等不孝不忠之事,便再不是什么皎洁明月。
总有一日……
“殿下?”莫温小心翼翼地唤,打断了拓拔余的思绪。
恰在此时,几只夜枭掠过宫墙,黑色的剪影一掠而过。
拓拔余唇角一动,莫温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柄镶嵌着绿松石的弹弓。
拓拔余接过弹弓,从锦囊中取出一枚打磨圆润的弹珠。
他眯起一只眼,迅然拉开皮筋。
“嗖——“
弹珠破空而出,一只夜枭应声而落,几片黑羽在月光中缓缓飘坠。
唇角勾起一抹冷峻笑意,拓拔余将弹弓抛还给莫温。
那坠落的飞鸟,在他眼中已然化作另一个身影。
第227章 她竟然怕了拓跋仁?
冬雪簌簌而落,武威公主府中,终日燃着炭火。
一早,侍女们踮着脚尖穿过回廊,生怕惊扰了正在阁中用膳的宾主。
拓拔月将盏中胡羹轻轻搅动,热气氤氲中,她看见对面霍晴岚眼下淡淡的青影。
“嫂嫂昨夜又没睡好?“
她放下银匙,看向霍晴岚。
霍晴岚双目无神,手中摩挲着瓷盏。
今日,她穿着依然素净,显得愈发清瘦。自永昌王过世,这位王妃便愈发不爱打扮了。
“做了个怪梦罢了。“
霍晴岚勉强一笑,眼角细纹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她今年不过三十有二,却已有了些许暮气。
拓拔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霍晴岚。
她是她的王嫂,更是她的挚友。
三个月前,霍晴岚突然造访公主府,说是想念公主,要小住几日。
这一住便是近百日,期间永昌王府派人来接了三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阿仁儿又来家书了?”拓拔月突然问道。
霍晴岚手中的瓷盏猛地一晃,几滴胡羹溅在案几上,渗入檀木纹理。
她忙以手扶额,意甚苦恼。
却听见拓
拔月轻叹一声:“晴岚,你我相识数载,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阁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阿仁催我回府,说他这几日也要回来了。“
霍晴岚终于开口,声若蚊蚋。
拓拔月挑眉:“这不是好事么?阿仁一向孝顺。“
闻言,霍晴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拓拔月心中一动。
霎时,她回想起,六年前永昌王暴毙后的情形。彼时,拓跋仁对霍晴岚极为依赖,不愿放继母而去。
难道说……
“公主,“霍晴岚声音颤着,“你可记得三年前盖吴叛乱一事?“
拓拔月神色一凛。
数年前,大魏治下,有一名为盖吴的人,聚众叛乱。盖吴主力溃散之后,其势力仍然猖獗。
那时,拓跋仁已长成十四岁的少年。
拓跋仁颇肖其父,勇武剽悍,拓跋焘将平叛重任交付于拓跋仁和几位老臣,分明对拓跋仁存了历练之意。
拓跋仁出发前,对霍晴岚依依不舍。
不久,拓跋仁平定了盖吴余党白广平和路那罗。
等到盖吴及其残党的人头送至平城,拓跋焘龙颜大悦,要行封赏。
别人要的不过是美姬财帛,而拓跋仁私下里提的要求,竟惹得皇帝勃然大怒,险些将他撵去六镇。(1)
六镇是为防备柔然而修筑的。
皇帝调发凉、司、幽、定、冀五州,数以万计的民夫,在东起上谷,西到今河曲一带,修筑防御工事。
溯回此事,拓拔月眉头轻蹙:“他向陛下求了什么?“
当年,这事成了宫中禁忌,无人敢问。
霍晴岚闭上眼,眼泪夺眶而出:“他求至尊,准他娶我。“
拓拔月惊住。饶是她口齿伶俐,此时也讷讷无声。
“他说永昌王府不能没有女主人。“霍晴岚接着说。
闻言,拓拔月倒吸一口冷气。
难怪皇帝会勃然大怒,命他去六镇练兵,三年内不得还京。(1)
“这些年,他每月都派人送礼物回来。“霍晴岚解开腰间锦囊,倒出一把精致的金钥匙,“上月送来这个,说是他托人在平城买了一处田庄。“
拓拔月摇摇头:“这你不能收。”
“自然不能。”
“我方才明白,为何你一直不肯回王府。”
闻言,霍晴岚苦笑道:“在昨日来的家书里,阿仁说他立了新功,至尊准他回京述职。“
她顿了顿,凝着拓拔月:“阿月,我害怕。他看我的眼神,就像饿狼盯着猎物。“
万料不到,霍晴岚竟然说出这话。她是谁?她一身武功,曾跟着公主远赴河西,协助公主平定河西。
而今,她竟然怕了拓跋仁?
拓拔月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悔意。
若能预知拓跋健年寿不永,她也不会撮合霍晴岚和他的婚事。一番好意,竟至于此。
真是天意弄人!
拓拔月定了定心,牵起霍晴岚冰凉的手,把一点热意传过去。
她柔声道:“晴岚,你不必忧心,只管安心住在我这儿。阿仁再放肆,也不敢闯进公主府要人。“
霍晴岚低垂着眼睫:“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何不是?“拓拔月眉睫一扬,眸中含笑,“你既不愿回永昌王府,那便住到你想回的那一日。”
她顿了顿,道:“况且,上元近来与你亲近许多,连带着对我的态度也和缓了些。说起来,我还得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