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澄碧如许的天,虹彩的光芒璀璨夺目,映得于英如的心底敞亮欢喜。
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她的微笑如一朵圣洁的莲。
埋首,肘底是一排晾晒的药材。
卜芥、丁香、大蓟、山姜、木香、玉竹、赤芍、砂仁、一点红、丁公藤、龙胆草……大小不等的簸箩,都挤挤挨挨,而又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场院里。
清冽、甜香或是酸苦的气息,在空气里飘逸开来,令她心生喜悦。
于英如温柔一笑,一壁翻检药材,一壁遥望着院门,等待着良人归来。
一炷香后,李云从还未归来。
再一等,便等到了日落西山。于英如不禁担心起来。
一大早,小黄门便来宣旨,将尚在休沐期的李云从,传入了宫中。
所为何事,于英如猜不到,除了医术上的切磋讨论,她很少问他旁的事,更不用说朝堂上的事。
月上树梢,于英如坐在灯下与阳英对弈。
灯花挑尽,又换了一支巨烛。
影影憧憧的两厢对坐着,阳英打了个呵欠,道:“乏了,熬不住了,你慢慢等罢。”
“师父,您快去歇息罢!”
于英如被赐婚后,便成了李宏的儿媳。为了称呼方便,阳英便收于英如为徒,做了她的师父。
“你别急,英如,”阳英笑道,“我这外甥啊,跟别的男人不同,不会出去花天酒地的,你就放心好了。”
举步欲出,她又瞟瞟于英如的小腹,笑眯眯道:“你们呀,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太少了。要多在一起,才能好事将近啊!”
闻言,于英如羞涩地点点头,唇角弯弯。
正待说话,却听得沉重的脚步声,猝然响起。
“郎君回来了。”她欣然起身,跟着于英如一道迎出门去。
仔细辨来,不是一人,而是一前一后的两道声音。
“大人公还没歇下?”于英如道。(1)
之前,晚饭时分,她有些坐立不安,目光一直往外瞟。
李宏给她舀了一勺当归乌鸡汤,道:“喝点汤,这汤好。”
当归,自是说时辰到了,李云从必将归家。
李宏以前是于英如的师父,后来又是她的大人公,身份虽然有变,但李宏一直对她视如己出,极尽呵护。
此时,于英如望着李云从,唇角漾出笑意:“吃饭了不曾,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声音轻柔似水,却掩不住话中的关切。
“吃了,英如。“李云从低声应答,嗓音微有哽咽之声,像是强压着某种情绪。
半明半昧的月色透过云层,将李宏与李云从笼罩在一片迷蒙光影里。
二人脸色虽看不分明,但那浊重的呼吸声在寂夜里分外清晰,暴露了难以言说的忧闷心绪。
“阿奴,“好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李宏终于出言,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跪下。“
“喏。“李云从未有半分迟疑,依言而行,愧然伏地。
李宏也缓缓撩起袍角,在儿子身旁跪地,发出一声郁结已久的叹息。
见状,于英如心中骇然,忙跪在地上,颤声道:“大人公,可是折煞新妇了。新妇做错了何事只管直说,万……万不可如此。”
阳英大吃一惊,一壁去拉于英如,一壁尖声问:“有话说话,有屁放屁,两爷子这是在作甚?”
李云从对于英如磕了个头,眼底激出两行泪:“英如,我对不起你。你是个好女人。”
听得此话,于英如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似有一群蜜蜂撞作一团。
半晌,她才哆嗦着问:“你……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英反应过来,跳上前去推了李云从一个趔趄:“臭小子,你说什么呢,你!”
“别闹!”李宏瞪了阳英一眼,声色俱厉,“至尊今日将阿奴召入宫中,是因为……”
“阿父,让我自己来说罢,”李云从长叹一声,凝着于英如惨白的脸色,磕了一个头,“至尊让我休了你……我已经拒绝过了,可是……君命难违,对不住……”
“至尊这是老糊涂了么?当年,可是他给你们赐婚的!”阳英险些跳起来,瞥见于英如颤颤欲坠的身子,她忙又俯身去扶。
“当年……”于英如捂着脸,泣不成声
。
“君无戏言啊!我……我找他去!”阳英扶稳了于英如,咬咬唇,便欲向外奔出。
“站住!”李宏疾声喝道。
猛然咳嗽一声,阳英刹住了步子,双眸喷火,扶起于英如,安慰道:“别哭,别哭,咱们不做他李家新妇便是!师父永远站在你这边。”
于英如涩然一笑,哑着嗓子问:“既是君命,民女自然无有不从之理。只是,我想知道……”
“你问。”李云从抬首顾她,泪落如雨。
“至尊要夫君休妻,是因为公主么?”她一脸戚色,眼眶的热意似欲涌出。
李云从不知作何回答,沉默一霎,只对她磕了个头。
但听得那厢吁了一声气,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今日我本来要跟你说……唉,罢了。”
言讫,于英如转对阳英道:“师父,我去收拾一下。往后,弟子不能时时侍奉于前了。”
“嘿,”阳英气极反笑,拍拍胸脯道,“等等我,咱们一起搬城南去。”
“师父,你不必如此。”
“阿英,不要任性。”
于英如和李宏同时出声。
阳英干笑两声,道:“别阿英阿英的叫得那么亲热!若不是我心疼这外甥,才不会住到你这破房子里来。谁知,这外甥也不是个好东西,我住这儿又何必呢?”
听至此,于英如眼泪簌簌而落,无语凝噎。
阳英遂拍拍她小脸,和色道:“城南那座宅院很大。咱们在那里,可以侍弄药材,开馆行医。这日子,可不比待在这个话都不让人好好说的地儿,要强得多?”
师徒俩定下意来,李宏、李云从都无力拦阻,只能听之任之。
(1)魏晋南北朝时,北方用“大人公”指公公。
第230章 青庐结发
李云从奉旨休妻后,皇帝封其为南郡公。
下一月,拓跋焘依武威公主的心意,将汉人和鲜卑人的民间婚俗融为一炉。
这场婚事筹备得仓促却不失隆重,朝中大臣们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对李云从的安抚,也是给武威公主一个体面的归宿。
平城里,勋贵们议论纷纭,有人笑李云从攀龙附凤;也有人叹武威公主二嫁,终是选了情投意合之人。
婚前二三日,李云从下催妆礼。
他亲自挑选了十二对金缠枝纹银盒,内盛胭脂水粉、珠钗步摇,皆是平城里最时兴的样式。
聘礼递进武威公主府时,拓拔月正与阿母闲坐一处,说起往事种种,俱是唏嘘不已。
四月十五日,南郡公府外的西南角,露天设出一青布帐幕。
这青庐足有三丈见方,四角以青铜镇兽压住帷幔,帐顶缀满五彩丝绦,随风摇曳时如流云翩跹。
帐内铺设着新编的苇席,其上又覆了层猩红毡毯,毯缘用金线绣着并蒂莲花。
吉时将至,宾客陆续入席。鲜卑贵族穿着窄袖胡服,腰间蹀躞带上悬挂的银饰叮当作响;河西士人则广袖博带,玉组佩随步伐轻轻相击。
吉时一到,喜娘在左,公主家令在右,拓拔月经毡席踏入青庐。
她今日的婚服极是讲究,上身是鲜卑式的窄袖绣金襦裙,下身却是汉家女子的十二破长裙,腰间束着蹀躞带,既显英气,又不失柔美。
婚服勾勒出她窈窕身姿,轻盈的步子似涉水凌波,微微频频。
精心修饰的脸颜,被隐在满月般的团扇之后,别有一番含蓄情致。
这般情形,若是在彼此青春年少之时,他们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双人吧?
然而,事易时移,她已有一个十余岁的女儿,而他也被迫娶妻,又被迫休妻,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李云从不敢再想下去,极力抑住心绪。
伴在一旁的贾秀,微笑着念起《催妆诗》来:
“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
要催妆,自有催妆诗,夫郎或是好友皆可吟诵。
念着公主的身份,李云从又是个庄重人,与他交好多年的贾秀,便自告奋勇地前来献诗。
贾秀念诗时,目光温和,似有深意。
安乐公主离世后,他虽一直未娶,心性却愈发豁达,不再郁郁寡欢。因安乐公主生前与武威公主最要好,且一直想撮合拓拔月和李云从,贾秀便对此事极为在意。
他今日来,既是为好友贺喜,更是在替亡妻完成一桩心愿。
依着礼俗,夫郎迎得新妇之后,不可使之步履着地。
李云从俯身将备好的红毡又铺展一截,拓拔月每迈一步,他便在前方转毡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