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三转其毡,终于行至青庐中央。他抬手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终于缓缓揭去那柄掩面的团扇。
入目处,是染上岁月风尘,但却不改丽色的面容。
眼尾细细的纹路被脂粉遮掩,唯有笑起来时才会若隐若现。
他含笑看她,一泊脉脉眼波,似能融了她去。
她的面上飞起红霞,眼珠一转,唇边绽出轻悦一笑:“我们,是同路人,也是枕边人。”
李云从怔了怔,携了她手,道:“是。
多年前,他说:“不如我们互相成就吧,我就攀你这高枝,你也靠我这肩膀,如何?”
她应:“你有鲲鹏意,我亦有凌云志。你我自然是同路人。”
那时,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不只能携手同行,还能结发枕席。
拓跋月一时心中恍惚。
而今,人事已非,但这份默契存留至今,犹在心中荡漾不息。
对视的二人,自是情意缠绵,贾秀立在一旁,也偷偷抹了泪。
不觉想起亡妻生前常说:“阿月该配云从。“
现下,总算如愿。
宾客散尽,李云从步入洞房。
明珠莹莹,映得满室生辉,却照不尽二人眼底的千言万语。
逾时,李云从执起一剖为二的葫芦,要与拓拔月喝合卺酒。
拓跋月眼波微动,似笑非笑。
“你还记得么?我们差点就喝合卺酒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回忆的尘埃。
李云从指尖微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思绪却已飘回太延五年的姑臧城。
那时,魏军刚刚攻下凉州,满城烽烟未散,他们在酒馆偶遇。
皇帝出尔反尔,不肯允她和离,更不许她改嫁于他。他心中郁愤,却终究无可奈何。
偶遇拓拔月,他不是不想与她交颈缠绵,但最终却不敢动她——是爱,也是敬。
终于,他们说出先做同路人的盟誓,他把案几上的葫芦裂成两半,斟了满满的酒,但却只说,别无他意,不过是想与她共饮……
“这一次,是真的。“李云从低声道,眼角微微湿润。
终于喜结连理。
年轻时,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日,可真到了此刻,心绪却是如此复杂,是喜悦,却也是唏嘘……
拓跋月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
“不晚,“她低语,“只要是你,何时都不晚。“
他心中一荡,暖暖的有些疼。
不自禁的,他倾身过去,一点一点地吻着他的新妇,像是要把错过的岁月,一点一点补回来。
夜风掠过檐铃,把十余年的遗憾与思念,都摇成了细碎光影……
东方既白,拓拔月从酣梦中醒来,见李云从正撑着头偷看她,登时面上浮出霞色。
“你没睡?”
“睡不着。”
“怎么了?”
“我怕我醒过来,发现这是梦。”
拓拔月噗嗤一笑,轻轻掐他胳膊一把:“疼吗?”
“疼,”他点点头,“看来是真的了。”
他展了展臂,将她拥入怀里,又狡黠一笑:“其实,在酒馆那日我骗了你。”
“什么?”
“我是真的想和你喝合卺酒的,我……”他哽咽道,“但我方才答应你,要做同路人,怎可食言?”
“云从……”
“我在……”
他用下颌蹭蹭她的头。
“悟已往之不谏。”
他怔了怔,温柔地接了话:“知来者之可追。”
“云从,从今往后……”
一语未毕,急切的叩门声乍然响起。
“殿下!小郡主不见了!”
第231章 送归
原来,就在拓跋月和李云从成婚当晚,沮渠上元便牵着她的小红马“赤兔”,悄悄从
公主府后门溜了出去。
等到仆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一早。
拓跋月整衣而起,见空荡荡的马厩和女儿遗落在马厩的珠链,心中顿时如坠冰窖。那珠链是她在女儿十岁时赠她的礼物。
上元是想以此言说不满,还是断绝母女情分?
拓跋月一边叹着气,一边命公主府的侍卫长曾毅,悄悄去寻小郡主。
李云从虽面上维持着镇定,内心却也焦急万分。他深知沮渠上元性格倔强,一旦决定便难以回头。他也暗中派遣了亲信,在平城寻找沮渠上元。
成婚的喜气,原本如烈焰般炽热,岂知却被沮渠上元出走一事冲淡。
拓跋月满心无奈,但又怕李云从不自在,遂在他跟前强颜欢笑。
李云从却低声道:“月儿,你不必如此,你我同心。”
拓跋月方才掉了两滴泪。
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道:“放心,会找到的。”
转眼便至午时,黄平满脸喜色地飞了过来,道:“公主,小郡主回来了!”
拓跋月转忧为喜,忙与李云从出门去看。
二人却在门口齐齐怔住。
送沮渠上元回来的,并非曾毅,或李云从的部下,而是司马金龙。
但见,司马金龙从牛车上下来,说小郡主喝了些酒,正在车中酣睡。
且说,沮渠上元骑着“赤兔”,在夜色中疾驰了一阵,心中既有逃离束缚的快意,又夹杂着对未知前路的一丝忐忑。
穿过繁华的街市,越过寂静的巷弄,最终她在一片灯火阑珊处止了步——那里,是中书学所在之地。
中书学内,司马金龙正挑灯夜读,忽听得门子报来一事,说有一个骑红马的少女,在中书学外叩门,说要找他。
一听红马,司马金龙心中一动。自从去岁与小郡主沮渠上元偶见,其后二人便结为挚友,他当然知道骑红马的是她。
他也知,其母已奉旨改嫁他人,沮渠上元心里颇不是滋味。
司马金龙忙不迭出门,生怕沮渠上元出意外。
当他打开门,看到门外熟悉而倔强的脸庞时,不禁愣了一下。
沮渠上元也不废话,径直拉他上马,说要与司马金龙共饮。
司马金龙大吃一惊,但拗不过沮渠上元,只得跨上马去。
二人在坊中跑了一气,好容易寻到一个未打烊的酒馆。
酒水入喉,沮渠上元将心中的苦闷一吐为快,司马金龙则默默倾听,陪她喝酒解闷。趁如厕之际,司马金龙又匆忙写了手书,让酒倌带给自己的侍从阿福,务必将之传于武威公主府。
这处置倒也妥当,岂知阿福在前往公主府的路上,忽遭一辆失控的牛车。
那牛车不知从何处冲出,横冲直撞,阿福躲避不及,被狠狠撞倒在地,登时便晕厥过去。
等到阿福被人救醒,已至午时,此时公主府已遣人寻了小郡主好一阵了。
阿福赶紧起身去送信,就在半道上遇到司马金龙送归的牛车。
第232章 为何偏偏是他?
孟夏时节,空气已有几分燥热。
拓跋月掀帘一看,但见沮渠上元的那身影软绵绵地歪在车内,双颊酡红,眼睛半闭着,嘴角还沾着一点酒渍。
女儿随她阿父,一贯善饮,但她毕竟才十三岁!
拓跋月的心猛地揪紧。
司马金龙忙解释:“好教公主知道。一开始,小郡主嚷嚷着要喝酒,小人不敢违拗。等郡主喝了几杯,小人就暗中叮嘱酒倌,换了米酒。”
心知司马金龙做事有分寸,拓跋月这才放心一些,颔首道:“小公子有心了,我来接上元回府。”
司马金龙探手去抱沮渠上元时,拓跋月的目光,掠过他英挺的面容。
约莫十八岁,在中书学读书,据说才德兼备。其父是琅琊王司马楚之,在皇帝面前也很得脸。
从司马金龙手中接过女儿,她身材纤薄,但身子却有一些分量,拓拔月不得不收紧手臂。
感觉到晃动,沮渠上元在她怀里咕哝了一声,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拓跋月对司马金龙道了一声谢,便与一干亲随快步离去。
他本想说些什么,但却只深深一揖,登车而去。
阿福驾着车,起码进了坐在车中,回想起小郡主醉倒前的最后一句话,不禁感慨万千。
“阿父死了,阿母自可再嫁,但为何偏偏是他?他抓了我父王,还给他灌金屑酒……”
司马金龙自是不信,李云从会给沮渠牧犍强灌毒酒,不知小郡主这话从何处听来。
不过,李云从奉旨擒拿沮渠牧犍在先,尚公主在后,也难怪小郡主心里难过,难以自持。
念及此,司马金龙叹了口气。
沮渠牧犍谋反一事,证据确凿,但小郡主与之父女情深,一时无法接受,也不足为奇。
另一厢,沮渠上元在拓拔月怀里动了动,含糊地唤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拓跋月心里五味杂陈,抱着女儿向内院走去。
穿过院落,侍女们无声行礼,却不敢上前帮忙——谁都看得出,公主想亲自照顾小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