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驸马李云从,只默默随在公主身后,却不曾言语,似担心惊扰了小郡主。
霍晴岚倒是跟在一旁,在拓拔月停步时,伸手探了探沮渠上元的额头。
“放心,额头不烫。”
少女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皱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往阿母怀里缩了缩。
“我去煮醒酒汤。“霍晴岚收回手,转身欲往庖厨而去。
见李云从神色黯然,霍晴岚朝他微微摇头。
李云从知她心意,是要他暂时置身事外。
他也轻轻颔首,心中了然。
霍晴岚方才往庖厨去了。
须臾,拓拔月抱着女儿,进了她的闺房,李云从止步于门外。
将沮渠上元安顿在榻上,拓跋月接过阿碧绞的帕子,轻轻擦拭女儿的小脸。
她的样貌酷肖其父,尤其是那两道飞扬的眉,不笑时也带着三分傲气。
“阿父……“沮渠上元忽然在梦中呓语,眼角渗出泪来,“阿父别走……“
拓跋月的手僵在半空。
一年过去了,女儿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这可如何是好?
第233章 阿父不肯收我的祭品
沮渠上元又一次从那个梦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冰凉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窗外,残月悬在树梢,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帷帐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脸颊,湿漉漉的——又是泪。
“阿父..……“她轻声唤,声音在寝殿中显得格外脆弱。
梦中,父亲沮渠牧犍穿着靛青色锦袍,立在白茫茫的雾气里。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的眼,直直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无法开口。
“郡主,又做噩梦了?“帐外传来侍女靖儿的声音。
沮渠上元深吸一口气,平复胸口的悸动。
“备水,我要沐浴。“
温热的水汽氤氲,她将自己浸入浴桶中,却洗不掉彻骨的寒意。
父亲去世一年了。她本以为自己早就释怀了。
“靖儿,“她突然开口,“今日我要去给阿父扫墓。“
靖儿的手顿了一下。
“可是,公主殿下……“
“阿母有她的驸马要疼,她不会在意我,“沮渠上元的声音冷了下来,“备好纸扎的美婢,阿父生前最爱美人相伴。“
晨光熹微时,车马悄然离开武威公主府。
沮渠上元擘开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公主府,唇角微微一搐。
关于所谓的“继父”李云从,沮渠上元也有所耳闻。传言说,李云从、拓跋月——那时还叫达奚月,相识于微时,彼此早有情意,若非要为国之大计,拓跋月不会远嫁河西。
自然,也不会有沮渠上元的存在。
想到此处,沮渠上元只觉荒诞。她倒宁愿不出生。
“郡主,到了。“靖儿轻声提醒。
沮渠牧犍的墓地,位于城郊僻静的山坡上。
因是罪臣,墓制极简,比寻常百姓好不了多少。
沮渠上元伫在墓前,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阿父,我来看你了。“她跪下,亲手点燃香烛。
纸扎的美婢制作精巧,眉眼如生,衣裙翩跹。
靖儿将它们一一排开,足有十二个,代表一年十二个
月都有美人相伴。
火盆中的火焰跳跃着,却怎么也无法点燃那些纸人。沮渠上元皱眉,又试了几次,纸人只是被熏黑了一角,却始终不肯燃烧。
“奇怪,“靖儿小声嘀咕,“上次也不燃,莫不是……”
她想到了一事,但却不敢往下说。
“但说无妨。”沮渠上元盯住她。
“大王虽爱美婢,但在平城却只与吕夫人相伴。莫不是,大王不喜旁的女子,只喜吕夫人……”
“她?”沮渠上元冷笑一声,“表面上待阿父极顺从,阿父死后她却无一丝戚色。”
沮渠牧犍死后,吕柔自请往别苑,悉心照顾秃发太妃、乞伏太妃等人起居。
靖儿察言观色,面上也露出一丝不忿:“她倒是想得开。”
“阿父不肯收我的祭品.……”沮渠上元苦笑,手僵在半空。“我今晚还会梦到他罢?”
蓦地,一霎凉风刮起,吹得周遭的松林沙沙作响。
沮渠上元往松林望了一眼,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有人在暗处窥视。
待她转目,一道刻意被压低的男声,从林中传来。
“这有何难?“
沮渠上元猛地转身:“谁?“
树影中,缓缓走出一个灰袍男子,冷面含笑。
第234章 眉来眼去
三个时辰后,沮渠上元折返公主府。
因担心阿母训斥,入门前她便询问小黄门黄平:“阿母在作甚?”
黄平低头恭谨答道:“公主与驸马爷,被陛下急召入宫了。”
上元闻言,眉宇间掠过一抹喜色,但又难掩落寞。
晚膳之后,她信步至池边,手中捏着几粒鱼食,漫无目的地撒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鱼儿们竞相跃起,抢夺食饵,水花四溅,让她再度想起数年前的一桩事……
那一年,她已满七岁,最爱与人玩乐。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小孩子自是闲不住的,不是黏着阿母,便是黏着阿父。
四月间,拓跋焘以为阳翟公主祝寿之名,将他的三个妹妹和姚黄眉都请至观鱼池小聚,上元也跟着去了。
那年,姚薇已至及笄之年,出落得玉颜娉婷,说是已经在议亲了。
“阿姊,阿姊,你看呀,”家宴还没开始,沮渠上元已拉着姚薇,跑去看池鱼了,“那个,那个,嘴巴张得好大,哈哈哈,怪不得长那么肥。”
“哎,还真是啊,”姚薇紧紧搂住她,生怕她不留扑进鱼池里,“那……阿姊考考你。形容鱼儿长得肥,可以怎么说呀?”
沮渠上元眼珠子溜溜一转,道:“水美鱼肥!”
“真好,”姚薇俯身亲亲她小脸蛋,“还有呢?”
“还有……哎呀,我是小孩子啊,我能知道多少?要不,你教我啊!再不,阿姊教我几个和鱼有关的典故罢。”
转移话题,还不让人难堪,真是个小人精!
姚薇不由笑道:“你这么好学,阿姊当然要教你了。那我就给你讲个‘以鱼驱蝇’吧?所谓,‘以肉去蚁,蚁愈多;以鱼驱蝇,蝇愈至’……”
这厢,拓跋焘和姚黄眉正坐在柳树下,酣战于棋局之上。
柳丝被清风嘘得扬起,撩在拓跋焘的肩头,忽而又挠在他面上,惊得他手势一缓,立马抬目四顾。
眼见无甚异状,他才自嘲道:“朕以为,笔头公又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微愕之余,皆捧腹大笑。
与亲人在一起,说话自然随意得多,连姚黄眉也忍不住逗趣道:“至尊请放心,纵是笔头公来了,也是拿我来出气,他断断不敢挠您一根头发。”
拓跋焘抚掌大笑,道:“不不不,他要敢打朕的好妹婿,一定会吃朕的拳头。”
众人又笑了一回,但听得姚薇温柔问道:“听懂了么?”
“听懂了。韩非子说,鱼腥味太大了,就会招来苍蝇,若用鱼去驱赶苍蝇,苍蝇反而会越来越多。”
“真不错。其实呢,这只是个比喻。你想呐,但凡行为和目的不一样,结果都不会太好的。对不对?”
“对,这就是好心办坏事!”
“小妮子才学不凡!”隔着柳树,拓跋焘由衷赞道。
姚黄眉和拓跋蓉对视一眼,俱是眉开眼笑。
正在此际,宗爱突然报奏:“至尊,李尚书来了。”
彼时,拓跋月眼波一荡,倏又平复无波,佯作不闻。
拓跋焘先是凝眉说了句“他怎么来了”,转瞬才拍拍脑袋,笑道:“朕想起来了。朕说过,这几日便在观鱼池小住,让他有事来奏便是。快宣罢。”
宗爱腻声应了,眼风往拓跋月那里淡淡一扫。
李云从不知观鱼池如此闹热,却也不好露出声色,只如实奏说,延年坊的危房已然修筑好了,新增的人口也已记录在册。
拓跋焘随手翻看了几页,便把册子交给李云从,道:“你办事,朕放心,去交给计吏罢!”
李云从待要告退,姚黄眉却温声道:“今儿正好是阳翟公主的生辰,李尚书既然来了,便喝杯酒罢。”
拓跋焘亦道:“对对对,来了就喝酒,反正都是一家人。”
言讫,他瞟了拓拔月一眼,清清嗓子,道:“宗爱!”
宗爱忍了笑,忙斟酒给李云从。
李云从谢恩饮下,甫将酒杯置回托盘,便听得沮渠上元“啊”的一声惊叫。
原来,沮渠上元见着一只青蛙蹦上湖石,忙欲兜来看看。
哪知,她身子太短,还有些够不上,便探出大半截身子去了。
姚薇到底是个青稚女孩,哪里拿得住这个活扑扑的女娃。使出吃奶的劲,终是无用,失去平衡的两姊妹,一先一后直直地栽进鱼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