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半月前,方永带来这道菜后,花门楼的生意更上层楼。
“方师傅手艺确实不凡,”她唇角微扬,“这五味肉脯已成我花门楼招牌,连宫城里的御厨都想来学艺。“
闻言,方永手势微微一滞:“公主过誉。”
话音未落,大堂方向突然传来骚动,不知发生何事。
拓跋月、达奚澄穿过回廊,见几位锦衣客人正围着掌柜争执。
“公主来了!”掌柜如见救星,“这几位贵客说我们的五味肉脯盗用了京华楼的配方。”
拓跋月心头一紧,面上不显,缓步上前:“诸位何出此言?“
一位中年男子冷哼一声,甩出一块油纸包裹的肉脯:“公主不妨一尝。”
一旁,达奚澄蹙了眉:“公主岂能食来历不明之物?”
说罢,她拈了一片肉脯。
肉脯入口,达奚澄微微眯了眼。
这味道与方永所做的几乎一模一样,连那若有若无的橘皮余韵,都分毫不差。
“这肉脯,是京华楼的?”达奚澄问。
“自然!这是京华楼的一道菜,我东家命人研制的五味肉脯,”男子冷笑,“方永在京华楼当了三年副厨,偷了配方投奔公主,这事怎么说?”
听得此话,拓拔月心中一动。
想起来了。京华楼在去岁便已转让,盘下这酒楼的人,便是达奚拔。
当年,为了办好至尊交付的差事,她揭发她四叔匿税漏税之事,致其被夺职。未想,他后来改开酒楼,如今又成对头。
“诸位稍安勿躁。”拓跋月面色自若,“若真如所说,本宫自会查证。“
待安抚完客人,拓跋月立即召来方永。
方永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小人的确在京华楼做过工,但这配方是小人祖传......”
“方师傅,”拓跋月指尖轻叩案几,“本宫最恨欺瞒。”
方永浑身一颤,终于吐露实情。
原来,这五味肉脯的方子,确属方永所有。不过,现下的方子,已与起初不同。
以前,方
永在京华楼做工时,曾献出此方,经主厨改良方才定型。
如此一来,五味肉脯到底是谁家的配方,便有了争议。
“前几日,小人出门采买,遇到京华楼的主厨,我与他说起此事,但他非但不睬我,还扬言要揭发我……”方永怯声道。
“京华楼……”拓跋月冷笑。
这分明是冲她来的。
当年之事,让达奚拔颜面尽失,现下,他是想在商道上找回场子?
次日清晨,京华楼派人送帖子到武威公主府,要求花门楼立即停售五味肉脯,并作出赔偿。
此时,拓跋月正在陪阿母用膳。
看完帖子后,拓跋月将帖子掷于案上,嗤笑道:“生意上的事,还追到府上了。”
拓跋瑞问及缘由,拓跋月便择要说了。
拓跋瑞忖了忖,道:“你四叔虽有些不讲情面,但并非全无道理。”
拓拔月微微摇首:“方师傅在哪儿,五味肉脯的方子便在哪儿。赔偿是万万不能的,至多向主厨买下他的巧思。”
母女俩正说着话,侍女匆忙来报,说弘农王亲自登门造访。
拓跋月指尖一颤。
达奚斤已多年未踏入她的府邸,因为她不认他。
见阿母目露渴盼之色,拓跋月便点了头:“请进来罢,我去换身衣衫。”
少顷,白发苍苍的达奚斤,被侍从扶进厅堂。
拓跋月携驸马李云从,缓步进了厅堂,一眼瞥见阿母陪坐于达奚斤之侧,眼角微红。
许是偶见达奚斤,想起了亡夫。
见拓跋月进来,达奚斤微微一笑,皱纹里嵌着复杂情绪。
“阿月,你四叔刁难你的事,祖父都听说了。”
拓跋月草草地行了个礼,眉头轻挑:“弘农王纡尊降贵,就为说这个?”
“一家人何必闹到这般地步?”达奚斤叹息,“祖父以为,只要你二人肯坐下来谈一谈,未尝不能合作。”
“合作?“拓跋月忽然笑了,“花门楼,在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酒楼,何须与人合作。”
她顿了顿,词锋犀利:“何况,还是曾被至尊削职之人。”
闻言,达奚斤面色一僵。
拓跋瑞连忙打圆场:“翁翁别见怪,月儿她......”
“公主不必多说,”达奚斤摆手,“老夫知你母女心里有怨。但达奚、拓跋两家血脉相连,何必为个厨子伤了和气?”
一直沉默的驸马李云从忽然开口:“弘农王,此事关乎花门楼声誉。赔偿,或是合作,都有损于公主威仪。”
厅内气氛骤然凝滞。
拓跋月盯住达奚斤。
说是“风烛残年”也不为过,只是,每每想起她和阿母遭遇之事,仍觉意气难平。
“弘农王请回罢,”她听见自己声音冷得像冰,“配方之事我自会查清。”
达奚斤离府时,背影佝偻得厉害。
拓跋月站在廊下,忽然察觉有道目光刺在背上。
转身见女儿沮渠上元倚着朱柱,杏眼里盛满讥诮。
“阿母待亲祖父尚且如此凉薄,难怪当年能眼睁睁看着阿父......“
“上元!不可口出恶言!”拓跋月厉声喝止,“当年之事你并不知情!”
她自小锦衣玉食,过得恣意。拓跋月也不想让她去闻说旧日恩怨——尽管自己难以释怀。
是以,沮渠上元从不知,达奚斤、沮渠牧犍到底都做过什么恶事……
须臾,少女面露不忿之色,扭头便走,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
暮色渐浓,拓跋月独立于庭院之中,极目远望。那是花门楼的方向。
“月儿,”李云从走近,为她打扇,“热不热?”
“不热。”她抿唇一笑。
“有些事儿,我早想问你了,”他温言细语,“现下,我可以问么?”
第237章 我及笄那年,遇到了你
蝉鸣隐约,空气闷闷的有几分躁动不安。
拓跋月回转心神,睇向李云从。
她虽说不热,但他仍打着扇,如水月光洒在他眉眼上,益发显得温柔。
温柔又清冽。
拓跋月不觉向他怀中倚了半分。
“你说。”
他凝着她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罢了。”
“你……”她唇角一抿,苦笑道,“可是想问,上元为何对我怨念如此之深?”
未想,她已能猜知他所问之事,李云从心中一阵快意。他二人从来就心意相通。
既如此,他也不怕勾起她伤心事了。
“是。”他的指腹摩挲着她额发,“你可曾对她说起过,她生父做过的那些事?”
拓跋月的手指微微收紧,沉默了一霎,方才低语:“没有。他虽不仁不义,我却不愿女儿回想他的时候,满心怨怼。”
李云从了然,应了声“明白”。
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这是他一生中唯一想娶之人。
人都说拓跋月心智坚韧,更甚儿郎,但她内心亦有柔软之处。
即使沮渠牧犍曾想掐死她,也曾纵容家人害她,还暗中遣人去招摇山杀她,她仍未在女儿面前说过半句坏话。
“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现下看来,”她挤出一点笑意,那笑意却比哭还难看,“上元不仅恨我,连带着也恨上你了。我听下人说,她说我害死了她阿父,又说我背叛了他,这么快就改嫁。”
闻言,李云从轻轻握住拓跋月的手,轻抚着她微颤的指尖。
“无须在意。上元还小,等她长大了,自会明白你的苦心。”
“十四岁了,不小了,”拓跋月叹息道,“若她及笄之后出嫁,我与她或许只有一年共处的光阴了。”
“也可在身边留一留,”李云从想起沮渠上元醉酒回府一事,语声一滞,“上元似乎已有意中人了。”
提起司马金龙,拓跋月愁容稍解:“是个好儿郎。不过,也要看司马家的意思。”
顿了顿,她唇边绽出轻悦的笑意:“我及笄那年,遇到了你。”
李云从颔首:“我记得。”
怎能不记得?
尽管,相识于微时,未曾有非卿不娶之意,但之后她入宫伴读,他入了行伍,方才知相思入骨。
及至她身为和亲公主,远嫁河西,他的心却始终如影随形,不曾稍离,誓要护她周全,无论山高水长。
“我自然记得,你摔在山林里,被你打的柴戳了一背的血。实在不忍,便留下来为你治伤。可你却说……”
他故意不往下说,眼底波光溶溶。
她也俏然一笑:“我说,‘我流一会儿血不打紧,你的悬赏没了才是大事’。”
“我……从那时起,我便忘不了你……”
非是因为关心,只是因她做事之前,都会权衡盘算。但她坦诚,全不掩藏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