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他爱的正是这坦诚。
相视一笑,拓跋月突然开口:“云从,谢谢你,你一直都有疑问,却从未问我。”
她说的是,问她和女儿间的嫌隙,从何而生。
李云从摇头:“你不愿说的,我自然不问。”
急景流年,倏忽而过,他们已不再年少,但彼此尊重爱敬,却尤甚当年。
“对了,”李云从似乎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谨慎,“今日朝中同僚提起,说弘农王前些日子曾在府中晕倒过。”
第238章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沉默良久,拓跋月轻声问:“方才,我见他……步履蹒跚,却也有几分神采,想来是已大好了?”
李云从忖了忖,微微摇首:“不过强撑而已,据我看……大有日薄西山之象。”
拓跋月闻之诧然,却欲言又止。
良久,她才低声道:“如果我说,我不想原谅他,你会如何看待我?”
李云从将她揽入怀中,温言细语:“我明白。你不必勉强自己去原谅。”
“你明白什么?”
“当年,若弘农王不强迫阿父阿母和离,你不会从小就没了阿父;若弘农王肯收留你们母女,你也不至于流离失所,无所依傍,进宫去做伴读;若你不做伴读,你也不会被嫁到河西,遇人不淑……”
说着,他哽咽了。
他曾想过,若沮渠牧犍待她如珠如宝,或许自己会驻足远观,但那人却一再伤害她……
拓跋月靠在李云从肩头,声音闷闷的:“在你跟前,我不想谈什么大义。其实,我满心都是算计。可我算来算
去,也算不明白很多事,还得不到女儿的宽谅。”
她声音益发地苦:“念起往日,我满心都是怨恨。我自认不是大度的人,那些累累伤痕,我无法尽忘。”
本来,她可以在家人的庇护下,平安无忧地长大,可达奚斤拆散鸳偶,达奚拔告发弟兄,否则,她何至于会衣食无着,何至于仰人鼻息,何至于嫁给待亡之君?
“不必苛责,”李云从轻抚她的长发,“你对沮渠家已仁至义尽,你也未曾刻意刁难弘农王。上元总有一天会明白真相,至于弘农王……他也应该为当年之事承担后果。”
顿了顿,他轻嗤一声:“倘若你还是在乡野中砍柴的达奚月,而非人们口中的巾帼拓跋月,你猜,你祖父可会高看你一眼?”
此言一出,拓跋月微微一怔。
是啊,莫说是有血缘之亲的达奚斤,世上又有几人,会对砍柴的山野女子高看一眼呢?
或许,只有他。
山野相逢,因有恻隐之心,他弃了即将到手的悬赏,揪住被柴枝戳了一背血的她……
李云从。
念及此,拓跋月抿唇一笑,轻轻牵住他的手。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一更时分。
“云从,如果我不和上元说起当年之事,她是不是会一直埋怨我?”
说至此,拓跋月眼中泛起泪光。
上元小时候,那个软软的小人儿总是黏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喊“阿母“。
可如今,女儿看她的眼神,却浸着怀疑和怨恨,尤其是在她嫁给李云从之后。
“我害怕失去她,云从。”拓跋月低声说,“她是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珍宝。”
李云从握紧她的手:“不会,你不会失去她。母女连心,你们才是血脉相亲之人。”
夜风渐凉,李云从解下外袍披在拓跋月肩上,她心头一暖,轻轻倚靠在他肩头。
与沮渠牧犍的粗野不同,李云从总是这样体贴入微。即便那人曾故作姿态为她描眉,但她只觉烦厌。
“回房吧,夜深露重。”李云从轻声道。
拓跋月轻轻颔首,却仍没有挪步。如水月色下,她睇向李云从,悄然问:“云从,你后悔娶我吗?”
李云从笑了,那笑容在月色下一漾,又一漾:“不敢请耳,固所愿也。”(1)
粉颊上绽出笑意,拓跋月心中像饮了蜜。
她,又何尝不是呢?
在认清自己的心意后,她便一心想嫁他——尽管无法反悔。
而世事变幻,不觉有年,到底,他还是走到了她身边……
(1)“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出自《孟子》,意思是,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第239章 郡主不熬药了?
药房的铜炉上,陶釜中的药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丰儿跪坐在蒲团上,手持一把白绢团扇,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药香浓郁,带着几分苦涩,在初秋的空气里氤氲开来。
“哟,丰儿姑娘又在熬那'送子汤'呢?”一个油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丰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内侍钱力,公主府的碎嘴子,她的好玩伴。
“小心你的舌头。”丰儿头也不抬,手上团扇依旧稳稳地扇着,“这是公主殿下的补药,可不能耽搁。”
钱力却不以为意,踱步进来,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在药釜上打转。
“听说驸马爷亲自开的方子?李尚书怎么还懂岐黄之术?“
丰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杏眼里含着警告:“你什么记性啊,驸马爷是李太医令的阿兄,你说他会不会?”
“我知道啊,可他多少年没行医了,能行么?”
“怎么不行?公主驸马可恩爱了,驸马不得多花心思钻研药方。”
话音刚落,便听钱力叹了口气。
丰儿诧怪地看他一眼:“叹什么气?”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什么?”
“我们以前熬过一个方子,你可还记得?”
丰儿回想了一下,脸色微变:“记得啊,人都换了,想法自然变了。这是好事儿啊,你叹什么气?”
彼时,公主曾执意堕了腹中骨肉,现下年龄虽不小了,却一心想再和驸马生个孩子。
“我这是高兴啊,公主可算熬出来了……”
“是,熬出来了……”丰儿唇角微微一样,旋又垂下。
“那……你呢?”钱力试探着。
“我?我怎么了?我很好啊。”
很好么?一点都不好。几年前,丰儿便有了意中人,那是她表兄,丧妻一年。丰儿也动了心思,想向公主讨个赏,出府去做表兄的续弦。
可没几日,便听说表兄已另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丰儿此后便再没了嫁人的心思。
丰儿还记得,钱力曾说,“年龄大一点,熬够了年头,说不定还能被放出宫去,寻个自由身。可公主呢,一辈子都被困在金丝笼里,走都走不出”。
现下想来,被困于笼中的,却是丰儿自己。
“丰儿,实在不行,你便与我一起过罢。”钱力觑着她脸色,奓着胆子低语。
本以为,丰儿或是一脸羞喜,或是勃然大怒,但她听了这话,却毫无反应。
他只得轻声唤:“丰儿?”
丰儿如梦初醒,眼里盈着一层水汽:“唔?”
钱力方知,她方才并未听到他的肺腑之言。
但他没勇气再说,遂敷衍地说了几句话,又讪讪地退了出去。
临走前,钱力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那冒着热气的陶釜,丰儿似还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何事……
“没嫁人也好……”丰儿喃喃自语。
前阵子,她听家人提及,说表兄犯了事。原来,他原配之所以香消玉殒,是因他长期凌虐。这人在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谁知内里却是如此不堪。
后来,新妇嫁过去,没多久也遭其凌虐,所幸这女子不堪忍受,将其告上公堂,方才揭了此人的真面目……
回忆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丰儿警觉地抬头,却见阿墨慌慌张张跑进来:“丰儿姐姐,公主传你即刻过去!”
丰儿心头一紧:“药怎么办?”
“我、我来看着吧。”阿墨怯生生地说。
几年前,丰儿想要出府嫁人,公主也允了,公主家令达奚澄,很快让人寻了个专司熬药的侍女。这便是阿墨。丰儿后来虽没离府,阿墨仍留了下来。
丰儿犹豫片刻,匆匆交代几句火候注意事项,便快步离开了药房。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溜进了药房。
沮渠上元站在药架后的阴影里,看着不知所措阿墨。
“你下去罢,这里我看着。”沮渠上元走出来,压着嗓子。
原本稚嫩的声音,被她压得威严了几分。
阿墨不放心,稍有迟疑,却被这小郡主狠狠瞪住。惊惶之下,阿墨只得行礼退下。
上元走近那口陶釜,药汤已经熬得浓稠,散发出微辛的气味。
她咬着下唇,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
这是她费了好些功夫找来的药粉——据说能让人难以受孕。
“想取代我?”上元唇角一搐,手指紧紧攥着纸包,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