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顿时绷紧了身体。
少年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松墨香。他的手虚悬在她的手上方,未曾触碰,却也让她心跳如鼓。
“放松,手腕不要太僵。”司马金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润如玉。
正当上元全神贯注地跟着他的指引运笔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两人迅速分开,只见崔浩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先生!”沮渠上元脸颊发烫,连忙起身行礼。
“练得如何了?”崔浩踱步进来,瞥了眼案上墨迹未干的字。
司马金龙拱手道:“崔师,我在教郡主隶书基本笔法。”
“哦?”崔浩挑眉,似笑非笑,“恭喜啊,收了这么个学生。”
上元眼珠一转:“二郎可不是我先生,辈分不能乱。”
说着,沮渠上元突然跪倒在崔浩面前:“先生才是上元唯一的先生,我想在先生府上住一段时日,专心向学。”
崔浩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才道:“郡主说笑了。”
“阿母近日忙着调理身子,无暇管我。”上元抬头,眼中带着恳求,“先生府上藏书甚巨,上元定当潜心学习,绝不给先生添乱。”
崔浩与司马金龙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吟片刻,突然笑了:“也罢。正好老夫近日要给石经定稿,多个帮手也好。不过……”他面色一肃,“郡主入府,少不得要依从崔府的规矩。”
闻言,沮渠上元大喜,连连点头:“学生谨遵师命!“
司马金龙在一旁欲言又止。
崔浩瞥了他一眼:“金龙若有闲暇,也可来我府上切磋书艺。”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年轻人耳根顿时红了。
隔日,沮渠上元说服阿母,带着贴身婢女靖儿搬进了崔府西厢。
崔府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书香世家的底蕴。
回廊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字画,书房里堆满了竹简和帛书。上元抚摸着那些发黄的纸页,忽觉心里宁谧。
夜幕低垂,崔浩命人送来几卷简册。烛火映得案前一片明亮。
沮渠上元翻开最上面那卷,竹简上赫然是《左传昭公元年》的字样。正待细读,窗外忽然传来石子轻叩窗棂的声响。
推开木窗,月光如水倾泻而入。
司马金龙站在庭院中,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
“郡主安顿好了?”他压低声音,目光却明亮如星。
沮渠上元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才轻声道:“你怎么过来了?你先前在府上?”
司马金龙颔首:“方才拜候崔师,请教问题。”
“哦——你还不走?”
“给你带了些点心,”他将包袱递上,“崔府饮食清淡,怕你吃不惯。”
她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掠过他的手背。
两人俱是一颤,但又默契地避开了些许。
“多谢。”她声音更轻了,几乎融进夜色里,“明日……你还来教我隶书么?”
司马金龙颔首,月光在他眼中流转:“明日申时,崔师要去中书学讲学。”
相视一笑间,少年情愫在夜色中悄然流转。
沮渠上元抱着尚带余温的点心包袱,一霎时有些恍惚:离开公主府真是对的,与其看那二人卿卿我我,何不如来崔师这里学文,还可日日见到司马金龙。
远处传来巡夜人的脚步声,司马金龙迅速隐入树影之中。
她轻轻合上窗,嘴角还噙着未散的笑意。
翌日清晨,崔浩府上来了一位贵客。当沮渠上元穿过回廊时,远远便听见崔浩洪亮的笑声。她转过屏风,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陇西王源贺正与崔浩对坐品茗,身旁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因着身段纤细,一袭入群愣是被她穿得风姿绰约。
那少女见有人过来,一双妙目好奇地打量着她。
沮渠上元的脚步倏地顿住了。
源贺。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猝然扎进心里。
她想起父亲在世时,曾在某个秋夜提起过这个名字,语气里是难言的沉痛。
当年父亲身为河西王,不肯臣服于魏,正是源贺、李云从联络了河西国内的鲜卑四部,为魏国做内应……
指尖微微发冷,但她很快稳住心神,上前几步,行礼如仪:“见过陇西王,崔师。”
源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恍然道:“这位是……河西郡主吧?”
沮渠上元性格不羁,又时常在外走动,认得她的人不少。因她尚未被赐封号,故而大家喜以“河西郡主”来指称。同样,源贺的女儿也因未赐封号,被称作“陇西郡主”。
“正是河西王之女。”崔浩捋须道,语气如常。
源贺身旁的少女闻言眼睛一亮,上前牵住住沮渠上元的手:“我是源姬辰,早就听说郡主的芳名了,今日有缘得见!”
少女的手心温暖,笑容明澈,似乎全然不知两家旧事。
沮渠上元望着这双毫无阴霾的眼睛,终是弯起唇角,轻声道:“陇西郡主过誉了。”
她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唯有交叠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1)
(1)《司马金龙妻钦文姬辰墓铭》,1965年出土于大同市(即平城)东六公里的石家寨村司马金龙与夫人钦文姬辰合葬墓。注意,“钦文”是皇帝亲叔叔文稿的意思,它不是姓氏,所以这个女郎,从父姓“源”。
第242章 特来请司徒指点一二
寒暄过后,源贺放下茶盏,朗声笑道:“崔司徒,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一事相求。小女姬辰,年已十七,至尊开恩,特许她自行择婿。”
崔浩睇向源姬辰,赞许颔首:“嬿婉佳人,芳华绝代。”
源贺逊然一笑:“崔司徒过誉了。我这做阿父的,虽也识得些青年才俊,但终究不及司徒慧眼如炬,识人辨才。中书学乃我大魏英才荟萃之地,不知其中可有品性端方、学识出众的未婚子弟?特来请司徒指点一二。”
崔浩捋须微笑,目光温和地看向源姬辰:“郡主蕙质兰心,又是至尊特许,自当觅得良配。中书学中确实有不少出色的后生。”
沮渠上元的手微微一颤,凝神静听,生怕崔浩说出某人的名姓。
崔浩略一沉吟,便悠然道来:“譬如,出身于清河崔氏旁支的崔勉,文章锦绣,心性沉稳;还有范阳卢氏的卢道约,精通经史,颇有见解;陇西李氏的李韶,骑射俱佳,亦通文墨,有乃祖之风;太原郭氏的郭祚,机敏干练,处事明达;彭城刘氏的刘芳,虽家境清寒,然好学不倦,资质上佳,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他每说一个名字,便简要评述其家世、才学、性情,如数家珍。
源贺听得连连点头,显然对这些青年才俊颇为满意。
源姬辰也听得仔细,脸颊微泛红晕,眼神中捎着一丝羞涩。
沮渠上元默默听着,心中却如潮水般起伏。
先生提及的这些后生,无一不是汉人士族中的翘楚,家世、才学俱是上乘。
然而,从头至尾,崔浩都未曾提及,她最在意的名字——司马金龙。
他为何不提?
是因司马金龙是南奔而来的降臣之子,虽得至尊赏识,但其家世在注重门第的崔浩眼中,仍不够“清显”?
还是因为……老师知道她心意,刻意在源贺面前回避了此人,以免横生枝节?
这个念头一生,沮渠上元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隐秘的喜意。
老师终究是顾惜着她的。
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源姬辰。
这位陇西郡主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襦裙,梳着时兴的发髻,簪着明珠,明艳照人,举止间颇显宗室女的贵气。
她可不是一般的鲜卑勋贵,而是与皇帝同宗的“秃发氏”——是以赐姓为“源”,若她真相中了谁,只怕至尊都要遂她的意。
念及此,沮渠上元垂下眼睫,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默不作声。
源贺对崔浩提及的几位才俊显然极为满意,又细细问了些细节,方才抚掌笑道:“听司徒一席话,胜我无头苍蝇般打听数月!如此,我心里便有底了。姬辰,你可听仔细了?若有觉得合眼缘的,为父再设法让你相看相看。”
源姬辰脸颊更红,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低声道:“全凭阿父和崔司徒做主。”
声音虽低,却并无反对之意,还带着女儿家的娇羞。
崔浩嘿然一笑:“婚姻大事,自当慎重。郡主若有何想法,亦可直言。”
此时,源贺的目光再次投向安静侍奉在一旁的沮渠上元,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自然是知道沮渠牧犍的,也知道眼前这少女的身份。
当年旧事,虽各为其主,但终究……
他很快移开目光,对崔浩夸赞起沮渠上元:“河西郡主很是沉静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