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阿兄不会再分开了,而他,连那一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遥望,似乎都要被彻底剥夺了。
一口又一口,烈酒灼烧着理智。
他试图用酒水,来麻痹这锥心之痛,但不知为何,这点痛意却在酒意的蒸腾下,愈发清晰锐利。
倏尔,酒壶堕在地上,泼出一片水渍。
李云洲醉眼乜斜,蓦地想起,多年前的一场对话。
“我魏军便不再受疫气困扰,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心向往之!”
“到时,我陪阿姊一起去看大好河山,可好?”
“好,“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没去过江那边呢。”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
彼时,他满脑子都是“鱼戏莲叶间”的唱词,他知道,这是写男女之情的欢愉……
就在李云洲自怜自伤、酩酊大醉之时,宫中一处殿阁里却传出哀嚎之声。
宫人们屏息静气,脸上写满了惶恐。
内室里,年仅一岁的皇子猫儿正躺在榻上,小小的身子剧烈抽搐着,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喉间发出可怕的嗬嗬声。
这便是右昭仪沮渠那菲所出的小皇子。
因母亲孕中受了惊吓,猫儿先天便十分孱弱,尤易发惊厥。
往日里稍有不适,便需立刻召太医令李云洲前来施救,方能化险为夷。
今日猫儿不过是吹了些风,略有些咳嗽,岂知没几个时辰,竟骤发凶险急症。
“快去请太医令!快去请李太医令!”沮渠右昭仪花容失色,抱着浑身滚烫、抽搐不止的儿子,眼泪涟涟,声音凄惶无助,“至尊呢,至尊可在宫中?”
宫人连滚爬爬地分头而去。
然而,派往太医署的内侍很快便面色惨白地跑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禀、禀昭仪……李太医令他……他醉得不省人事,怎么都唤不醒啊!”
“什么?!”沮渠右昭仪眼前一黑,几乎晕厥,“那……把人抬过来……其他人呢?”
李云洲一直为他母子二人侍疾,谁想他竟在这个关头醉酒误事!
猫儿的抽搐愈发剧烈,小小的身体开始发僵,瞳孔都有些涣散。
时间一刻刻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殿内乱作一团,有经验的试图用土法子按压人中、虎口,却全然无效。
终于,在一片绝望的哭喊声中,猫儿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挺,旋又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内侍尖利的哀嚎生骤然响起:“小皇子……薨了!”
正在此时,等拓跋焘的肩舆赶到殿外时,宫中传出的痛哭声,将他死死钉在殿外。
去年春,沮渠牧犍获罪,拓跋焘本想一并赐死右昭仪,但此时她却被诊出身孕,拓跋焘便赦了沮渠那菲的死罪,让她给自己生皇子。因这孩子体弱,拓跋焘便给他取了个贱名叫“猫儿”。(1)
移时,看着殿内瘫软在地、痛哭失声的沮渠右昭仪,看着那榻上躯体冰凉的幼小身躯,拓跋焘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死死攥紧。
皇子夭折,非同小可。
尤其这猫儿身份特殊,其母是罪王沮渠牧犍之妹,其父是当今至尊。
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以为他拓跋焘为铲除沮渠余脉,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李云洲呢?”半晌,拓跋焘大吼一声。
一旁,内侍们颤巍巍道出原委,说那李云洲醉成一滩烂泥,虽被人抬了过来,但在路上又滚落在地,又哭又笑,像是疯癫了……
“岂有此理!好个李云洲!好个太医令!”闻听此言,拓跋焘额角青筋暴起,“玩忽职守,酗酒误诊,致皇子夭殇!罪无可赦!”
他拳头捏得更紧,深深喘气:“来人!革去李云洲职衔,打入天牢!”
几乎咬碎银牙,他愤然道:“李云洲!弄醒这个杂碎!朕要亲自审他!”
(1)据载,拓跋焘有几个早夭的儿子,生母不详,分别是,拓跋小儿、拓跋猫儿、拓跋虎头、拓跋龙头……
注意:在历史上,沮渠牧犍被赐死之时,右昭仪一同获罪。请勿混淆于历史。
第246章 准其将功折罪
宫城之中,气氛凝重似暴雨将至。
皇帝拓跋焘负手立于殿中,面沉如水,眼底一片潮红。
方才,他已审讯过李云洲,但此人酒意未醒,话也说不利索。
拓跋焘越看越生气,拂袖而去,临走前抛下一句“不杀此獠,难泄朕心头之恨!”
回到永安后殿,内侍宫女皆屏息垂首,噤若寒蝉,唯恐一丝动静便受那池鱼之祸。
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太医令李云洲此次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赐死的旨意即将出口的刹那,殿外传来了驸马李云从长跪请罪,和太子拓跋晃求见的通传。
拓跋焘眉头紧锁,冷哼一声,终是宣了太子进来。
拓跋晃悄步入内,行礼后并未直接为李云洲求情,而是先陈说了猫儿先天不足、体质孱弱之事。
依他之见,此次急症来得凶猛异常,纵然太医令及时赶到,也未必有把握疗治。
闻言,拓跋焘沉吟不语。
旋后,拓跋晃才委婉道出,数年来李云洲在太医署勤勉任事,在医术上也颇多建树。他还研制了防疫的方剂,保得魏军平安康泰。
见拓跋焘微微动容,拓跋晃接着说,李云从乃国之干城,若因兄弟之死而心灰意冷,恐非朝廷之福。再说,李云从伤心动情,新孕的公主难免会被他影响。
拓跋焘听着,脸上的暴怒之色稍缓,但眼神依旧锋锐。
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只是丧子之痛灼心,难以理智权衡。
他挥挥手,让太子先退下,独自在殿中踱步良久。
正当他心绪烦乱,杀意渐消之时,古弼突然通禀一事。
“至尊!西域般悦国遣使抵达敦煌,呈递国书,欲与我大魏结盟,东西夹击,共破柔然!”
“哦?”拓跋焘猛地转身,眼中精光暴涨,把那悲怒心绪压了下去。
他一把夺过文书,仔细看去。
般悦国,位于西域极西之地,国力颇强,历来与柔然不睦。此次,对方竟主动遣使,远涉万里而来,提出东西夹击之策,实乃天赐良机!
须知,柔然乃大魏心腹之患,多年
来寇边不断,若能借此机会与般悦联手,东西对进,必能使对方一蹶不振!
“好!好!好!”拓跋焘面色转霁,方才的阴郁之气一扫而空,“宣中书舍人拟旨,允般悦所请,令西域都护府好生接待来使,详议合击方略!通告全国,自即日起,内外戒严,各军镇进入战备状态,粮秣军械加紧筹措,随时听候调遣!
战事迫近,冲淡了宫闱内的悲戚,也让拓跋焘无暇旁顾。
眼下,哪有比军国大事更重之事?杀一个李云洲,易如反掌,但如今大战在即,军中急需医术精湛的医官,尤其是擅长处理战伤、防治行军疫病的人才。
李云洲虽犯下大错,但其医术精湛,无人能及……
再者,这几年来,拓跋焘自觉身体亏虚,连妃嫔都很少召唤。若非李云洲调配药丸,只怕难以尽享敦伦之乐。
想起往事,拓跋焘一阵恍惚。
十多年前,他被沮渠那敏的康国猧子咬了,所幸李云洲胆大心细,否则他这个大魏皇帝,恐怕在那几日便要毙命于河西……
“看来,天意还不让他死。”拓跋焘冷嘲一声,心中已有了决断。
翌日,一道新的旨意下达天牢。
已被革去官职、披枷带锁、形容憔悴的李云洲跪在地上,听着内侍宣读圣旨。
圣旨中严厉申饬:
先斥其玩忽职守之罪,又说李云洲罪大恶极,本应处死,然念及大战在即,遂准其将功折罪,免除死刑,但仍革去所有官职爵位,以白衣待罪之身,即刻前往军器监下属之医药坊,总管改良、督造防疫药散及相关军需药物事宜。若事成,或可稍赎前罪;若再有任何差池,定斩不饶!
听完旨意,李云洲怔愣一时,似从地狱边缘被猛地拉回人间。
“罪臣……谢陛下隆恩!罪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额头抵在冰冷地面上,泪水混着尘土潸然而下。
出了天牢,李云洲梳洗一番后,便直接奔赴军器监。
他一头扎进医药坊,召集工匠药师,取出当年所拟的防疫药方。
那药方以苍术、黄芩、大黄、金银花等为主料,重在清热燥湿、辟秽解毒。
此次远征漠北、应对柔然,与之前的情形并不相同。行进于沙海中,更易罹患时疫。
念及此,李云洲日夜不休地调整配伍、试验药效,一连数日不曾歇下。
“剂量需加大,漠北苦寒,入营后兵士易聚,邪气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