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忍冬纹绣在衣袖上。这是何意?”
“凌冬不凋,故有忍冬之称。我希望,我的孩儿能有坚忍之志。”她微笑着睇他一眼。
孕中的女人,笑起来便似一束圣光,似连夜幕都能被透穿照亮。
沮渠牧犍轻吁一声,将她拥在怀里,依依道:“能有坚忍之志自是好的,我的江山,还要交到孩儿的手里呢。”
滞了滞,他又道:“隔两日,我请昙耀法师来做场法事,为孩儿祈祝平安。可好?”
拓跋月喜道:“那再好不过了。牧犍有心了。”
用过晚膳,沮渠牧犍抱了抱拓跋月,嘱咐她仔细身子,便出了殿。
拓跋月心中一宽。
自从孟太后得知沮渠牧犍竟整夜宿在德音殿,便邀着乞伏太妃,对他好一顿说教。那之后,沮渠牧犍便不再在德音殿过夜。
现下,拓跋月有了身孕,他更不好与她缠绵厮磨。
“你们说……”拓跋月忽然想起一事,“我要不要为大王选妃?”
霍晴岚、阿澄面面相觑,走到拓跋月跟前来。
“公主这是何意?”霍晴岚问。
“大王正值壮年,我又有孕在身,与他方便不是更好么?”她淡然一笑,似乎不在意有人分宠。
霍晴岚却蹙眉道:“可是,如果新来的妃妾,为大王生下孩子,日后会很麻烦。”
“这倒也是。”拓跋月忖了忖,“或者,旧人呢?”
“旧人,那几个旧人都出家为尼了。毕竟曾是大王的女人,也不能随便嫁人。”
拓跋月把手支在案上,半晌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阿澄察言观色,并不出言。
来到德音殿五十余日,她发现,一切都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譬如,王后的陪嫁随扈,一直管她叫公主;王后与大王看起来很恩爱,但大王出殿之后,她会展颜一笑;王后奉行节俭,但李夫人却生活奢侈,画眉都非得用螺子黛不可……
两日后,昙耀带着师弟法慧,奉旨入德音殿,在后院做法事。
但见,二人双手缓缓合拢,阖上双目。
低沉的诵经声中,沮渠牧犍一脸虔诚,目光也比往日更柔和。
拓跋月并不相信,一场法事能护佑她的孩子——真正能保护她的只有她的随扈,不过,眼下见沮渠牧犍一副慈父模样,心底却也觉温暖。
没来由的,眼前闪过她与他一起侍弄孩子的画面。孩子奶声奶气地唤着阿父、阿母,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
蓦地起了一阵冷风,拓跋月紧了紧毛氅,心思又回转过来。
她抿了抿唇,向昙耀、法慧那头看去,堪堪撞上昙耀在偷偷瞥她。
拓跋月心下一沉。
诵经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拓跋月屏住呼吸,眼神也变得锋锐。
沮渠牧犍显然未注意到她眼里的波澜,只对昙耀双手合十,以表谢意。
而后,沮渠牧犍亲自去送昙耀。
见状,拓跋月对霍晴岚耳语几句,随后她也匆忙跟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霍晴岚才面色难看地回来,向她奏道:“公主,奴方才问过法师了。”
“大王让他来做法事,究竟意欲何为?”
“想是他有把柄在咱们这儿,也没怎么遮掩。”霍晴岚觑着拓跋月的脸色,缓声道,“大王让他来做法事,并不是为孩子祈福,而是希望他能以其特异之能,看看这孩子是男是女……”
拓跋月怔住了。
局中之人,反而不容易想得明白。
霍晴岚旁观者清,遂直接点出:“法师说,他告诉大王,公主这一胎应该是女儿,大王很高兴。”
“是么?”虽然并不意外,但拓跋月心底依然升起一股凉意,“由始至终,他也没想与我白头偕老。”
拓跋月涩然一笑,又低声道:“不过,也不奇怪。若我生了儿子,封坛的世子之位,恐怕就保不住了。而大王并不想让流着拓跋氏血脉的儿子继承王位。”
身边都是自己人。
借着遣散大龄宫女的机会,拓跋月已把可能监视自己的河西人,都排斥在殿墙之外。
故而,这番话,她并不忌惮说出口。
不知为何,眼底忽然有些潮意。想起沮渠牧犍虔诚的神色,想起自己方才也幻想过天伦之乐,拓跋月只觉讽刺。原来,痴心妄想的人,只有她自己。
旋后,她仰起头,眸底的凄色一闪而逝,转为一笑:“帝王之家,讲什么天伦之乐?”
阿澄侍奉在侧,把这话听了个清楚明白。此时,她终于确认,大王、王后从不齐心。
她自然是河西人,可待她至厚,教她写字读书的,却是大魏人。
她还是分得清的。
第24章 先王不是什么君子
时至年关,白雪簌簌地落在河西大地上,展目望去粉妆玉砌,唯有点点红梅掩映其间,炽灼欲燃。
腹中的生命,一点一点饱满起来,莲蓬一般圆,拓跋月的身子也愈发沉重,鲜少出门。
一日晚膳时分,沮渠牧犍到德音殿用膳,喜滋滋地说,《河西史》前五卷的初稿,已经完成了,想带来与拓拔月同看。
拓拔月求之不得,当下便应了。
二人展读竹简,一径从汉武帝掌控河西走廊,看至张氏经营河西,只觉历史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皆是慨叹不已。
孕中女人极易嗜睡,再往后翻看到段业担任建康太守一节,拓拔月已是两眼鳏鳏,再也撑持不住了。
她轻轻倚在沮渠牧犍肩头,睡得安恬而温柔,看得人心中好不爱怜。
沮渠牧犍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上榻,霍晴岚、阿澄忙跟上前侍奉。
盖好锦被后,沮渠牧犍又展开竹简,一点点看下去。
一人独赏,已无先前细品的兴致,不过只观其大意而已。
沮渠牧犍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已从段业担任太守,看到先王沮渠蒙逊之事。
“啪——啪——”
拓跋月蓦地被惊醒,一脸迷茫地望向周遭,不知这炸裂之声音所来为何。
霍晴岚忙拥住她身,扶她躺下。
“怎么回事?”
“方才,大王不知在竹简中看到了什么,勃然大怒,拍了几下长几。”
“竹简呢?”拓跋月灵台晕眩,自己掐了一把人中,勉力问。
“被大王一并带走了。”
“我想想……”拓拔月努力回忆先前所览之处,狐疑道,“莫不是看到了河西开国之事?”
“开国?”霍晴岚耳濡目染,也听拓拔月说了不少,“开国第一位君主,不是沮渠氏。”
“啊,这个啊,这个我知道,”阿澄接口道,“那时候,吕姓皇帝不仁,从他那里分出了李、张、段三股势力。”
霍晴岚微微一讶:“你倒了解得不少。”
“阿姊,”阿澄笑道,“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张掖,当然知道啦!”
拓拔月颔首:“我倒忘了这一点!那你们是如何评价沮渠氏取代段氏的?”
政权还是那个政权,但君王已经变了。
“我说实话,公主会不会生气?”阿澄眨巴着眼,定定地看着拓拔月。
“直说便是。”
“那时候,我祖父还在世。年轻时,他还在段业的军中当过兵呢,因为折了一条腿,后来我祖父就退下来了。”
原来,阿澄的祖父竟有这经历。
拓拔月遂问:“你祖父是不是亲历了段业被先王拥戴那事?”
“是啊……”阿澄回想道,“我祖父说,段业那时是建康太守,很受百
姓爱戴,可是吕氏皇帝已经失了民心,先王他……”
阿澄往四下看了看,才低声往后说:“我祖父说,先王其实是想自己称王的,只是担心不能服众,才联合诸部反吕氏,他的堂兄也起兵响应,共推段业为大都督、凉州牧。再后来么……王后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沮渠蒙逊此事做得很不厚道。“美名”早就传诸海内。
且说,段业被拥戴之后,对沮渠兄弟委以军国大任。沮渠兄弟逐渐壮大实力。四年后,沮渠蒙逊弑杀段业,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张掖公,改元永安。
平心而论,沮渠蒙逊治国有方,智勇双全,否则也不会成四凉之中的胜利者,可他当年谋算段业,确非君子所为。
夜色渐深,窗外雪花敲打窗棂,室内烛火摇曳,映得拓拔月一脸通红。
她半倚在软榻上,只觉心里发闷。
但阿澄说了那么多,她自然也要点评一二:“先王不是什么君子,但论治国安邦,在河西一带,数十年来无出其右。”
言至此,她面上浮出一丝急色,咬紧牙关:“不好,大王方才发怒,怕是因为初稿里提到了先王那些事!”
“那……那会怎样?”霍晴岚盯住拓拔月。
“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他会找史官篡……咳……篡改……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