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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赋_任葭英【完结+番外】(188)

  闻言,崔浩心中,半是遗憾半是轻松。

  他正欲领旨谢恩,侍立一旁的沮渠上元,却忽然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礼,道:“至尊,臣女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拓跋焘目光转向她,微笑颔首:“讲。”

  “至尊,《国史》浩繁,书于竹帛纸卷,虽便于收纳,然天长日久,难免蠹蛀损毁,或遭水火之厄,恐难以永久流传。”沮渠上元语调平稳,眼神却闪烁着一种异彩,“昔日东汉有‘熹平石经’,立于太学,天下学子莫不仰瞻临摹,不仅统一经义,更彰汉室文教之盛。我大魏亦有‘太平石经’,矗立中书学外,成为天下范式。”

  她微微抬头,看向皇帝:“臣女以为,陛下既欲以此《国史》扬我大魏国威,昭示正统,垂范万世,何不效仿先贤,将此《国史》刊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平城通衢之地?如此,则金石永固,万民皆可观览。既可彰显陛下文治武功之盛,亦可使大魏之威仪深入人心,流传不朽。”

  拓跋焘本是尚武雄主,但近年来亦愈发注重文教,冀图混一戎华,成就中原正统。

  听得沮渠上元如此说,拓跋焘眼中顿时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好!此言甚善!石经之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当年刻‘太平石经’,便惠及无数学子。如今将《国史》刻石,正可让天下臣民皆知我大魏创业之艰、功业之伟!崔爱卿,你以为如何?”

  崔浩此刻已是心潮澎湃。

  将毕生心血镌刻于金石,公之于众,受万世景仰,这是所有著史者梦寐以求之事。

  他仿佛已看到无数文人学子,聚于巍峨石碑之前,诵读瞻仰,而他的名字——崔浩,将与这些石碑一同不朽。

  “至尊圣明!郡主高见!”崔浩激动得难以自持,声音都有些微颤,“此乃弘扬国史、昌明文教之盛举!亦是臣心之所向!”

  他与宗钦对视之下,俱是大喜过望,未曾注意身畔。

  刹那间,沮渠上元的唇角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消息很快传至武威公主府。

  “刻碑?立于通衢?”拓跋月听罢李云从的话,抚摸女儿的手指一,秀眉再次蹙起,“至尊竟允了?这……是否太过张扬了?上元她……好大的胆子!”

  “上元虽在一旁协助校勘,但未必知晓深浅,”李云从觉出她一脸愠色,忙宽她的心,“再说,上元也只是进言而已,至尊纲乾独断,若无此意,也不会允准。”

  “上元自是没深浅,但……刻碑勒石之后,倘有不妥之处,只怕会惹火烧身……”

  她喉头似被噎住,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此事,太子可有异议?”拓跋月凝着李云从。

  “未有异议,一概赞同。”

  念起往昔,拓跋月叹了口气:“你可记得,我给你说过,当初胡叟被沮渠牧犍责罚……”

  “我记得,”李云从颔首,“胡叟刚直,史家大多如此。”

  拓跋月压低了嗓音:“至尊自然比沮渠牧犍宽宏,但他未必能容忍,早期的旧俗,被写进史书,刊布于人前……”

  史书藏于秘阁,纵有不宜之处,所见者终是有限。可一旦刻成石碑,立于闹市,那便是真正的“示之于众”,再无转圜余地。

  其中,那些关于鲜卑早期历史的直白记载,岂不是要天下皆知?

  “我也觉得此事欠妥。”李云从神色凝重,“崔司徒只虑及扬名万世,却未深思其中风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拓跋月沉吟一时,忽然道:“我记得,宗著作郎的生辰便在近日了吧?”

  李云从略一思索,点头道:“确是,就在三日后。”

  “备一份厚礼,”拓跋月下定决心,“届时你陪我一同去宗府贺寿,正好借此机会,向宗先生探听一下《国史》的详情。他是编纂者之一,应当最清楚其中内容深浅。”

  她选择宗钦,自有一番考量。

  “高允虽也参与修史,且学问人品俱佳,但他毕竟是太子的老师,与东宫关系亲厚。而太子近来与崔司徒……似乎并不融洽。高允即便知晓什么,出于立场,也未必会对我们坦言。宗钦先生则不同,他乃河西旧臣,性情沉稳,识时务,且与我们……总算有几分故旧之情。”

  三日后,拓跋月的马车,驶向著作郎宗钦的府邸。

  马车内,拓跋月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思绪翻飞,飘回了十数年前。

  那时,她还是河西王后,为助大王沮渠牧犍彰显文治,也曾大力支持搜集典籍、编纂史书。她曾去请隐世大儒胡炆老人献书,当时随行的,便是宋繇、刘昞、宗钦等臣工。

  她还记得,宗钦为人学识渊博,老成持重,也很识时务。后来,大魏平定河西,宗钦并未激烈抗拒,而是审时度势,选择了归顺,因其才学被授予著作郎之职,还得了卧树县男的爵位。

  或许,从他这里,能听到一些关于《国史》的真实情况,以及他对刻碑一事的看法。

  马车在宗府门前缓缓停下。

  拓跋月收敛思绪,与李云从对视一眼,方知彼此眼中都敛着一丝凝重。

  今日此行,不仅是为故人贺寿,更是为探问实情……

  第265章 “无一遗漏?”“无一遗漏。”

  宗钦的府邸,今日可谓高朋满座,然而细观来宾,十之七八皆是昔日降魏北上的河西文武臣工。宋繇、索敞、阴兴、阚骃、胡叟等人俱在席间,而原本平城的官员却寥寥无几。

  纵是时过境迁,两种出身背景的臣工之间,仍有不可言说的隔阂。

  拓跋月不禁暗生感慨。

  见武威公主携驸马李云从前来,为宗钦贺寿,在座宾朋皆纷纷起身,行礼致意。

  他们心中清楚,这位曾经的河西王后、如今的大魏公主,已在她能力范围内尽力关照旧人,多次在至尊面前为他们进言。

  只是皇帝拓跋焘雄才大略,用人既重才干,更重出身,难免对河西旧臣怀有几分天然的警惕,未能全然信任重用,此非公主一人之力可扭转。

  一干河西文武,对公主的感恩之心溢于言表,唯独阴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冷淡,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便自顾饮酒,仿佛置身事外。

  席间,阚骃特意来到拓跋月席前敬酒,面上难掩喜色:“公主殿下,托您的福,仆所撰《十三州志》,历时数载,如今已近完结了。”

  闻言,拓跋月眼中满是欣慰之色。

  她深知这部著作的价值。

  自汉武帝划分十三州郡以来,州制几经变迁,至东汉末年定型为司隶、豫、冀、兖、徐、青、荆、扬、益、凉、并、幽、交十三州。

  阚骃以此为纲要,撰述全国地理总志,详考山川形势、郡县沿革、风土人情。在这南北分裂、政权林立的乱世,此举无疑寄托着四海统一的热盼。

  多年来,拓跋月一直私下资助阚骃纸墨书籍、蔬果米粮,助其完成这一宏愿。

  “此乃千秋功业!阚先生必因此书而名垂青史!”拓跋月举杯,语气诚挚,“待大作彻底完成之日,我定当亲自向至尊举荐,使我大魏文治之光,光耀四海。”

  阚骃激动得连声道谢,周遭知悉此事的河西文士,也纷纷投来敬慕的眼神。

  一时间,宴席气氛颇为热络,丝竹声沸,洋洋盈耳,主宾尽欢。

  酒过三巡,宴席渐散。

  宗钦是明白人,早已看出公主与驸马今日亲自登门,绝非仅为贺寿这般简单。

  他寻了个由头,将其他宾客一一送走,独独请拓跋月

  与李云从移步至书房叙话。

  书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宗钦亲自为二人烹茶,神色平静地开口:“公主殿下,驸马都尉,今日驾临寒舍,想必另有要事。但请直言,老臣若能效力,定不推辞。”

  拓跋月与李云从对视一眼,也不再迂回。

  拓跋月轻叹一声,便将心中担忧尽数道出:《国史》之中,载录了哪些早期旧俗,这些载录恐会招惹祸端。

  听罢,宗钦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半晌,宗钦才皱着眉,回道:“早期旧俗,尽皆著录。”

  闻言,拓跋月、李云从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拓跋月追问道:“无一遗漏?”

  宗钦面有惭色,缓缓道:“无一遗漏。殿下所虑,老臣岂能不知?编纂期间,我等亦曾有过疑虑。然崔司徒总揽全局,态度坚决,反复强调至尊‘务从实录’之旨意,认为修史贵在真实,不可因避讳而任意删改史实,否则便是失职,愧对后世。”

  顿了顿,他声音压得更低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殿下容禀。老臣从旁静观,崔司徒如此坚持,其深意,恐怕亦是想借此突出汉人士族——尤其是他清河崔氏——在我国朝的卓著功勋。正是因我辈儒士之教化引导,方使鲜卑日渐摆脱旧俗,走向文明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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