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微微颔首:“此亦是事实,无人可以抹杀。汉士大夫之功,朝廷从未否认。然则,著史与宣教,终究有别。将族中不甚光彩之旧事一概书之,更要刊刻于石,立于通衢,任市井小民、异国使臣观览议论……宗先生,此举恐非明智,非但不能扬威,反易招致非议,甚至挑起胡汉间的矛盾。”
她看向宗钦,目光清澈而坚定:“宗先生,您是修史者之一,深知其中利害。依您看,此事当如何是好?”
宗钦沉吟良久,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权衡。
最终,他抬眼看向拓跋月,试探着问:“殿下既如此说,想必已有计较?”
拓跋月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刻碑之前,必以最后校订之底稿为准。宗先生,您应知晓分寸,可否……设法将其中记载早期鲜卑‘烝母’‘部落内斗’‘依附匈奴’等过于直白、易引误解之文段,悄然删去?如此,石碑所刻,便是斟酌损益后、既能存史实又顾全大体之文。则风波可免,功业可存。先生以为如何?”
宗钦闻言,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公主此举,虽不是要他篡改即将刻石的史稿,但亦有欺君之嫌!
但……公主所言,句句在理。
崔浩一意孤行,只为成就自家名望与凸显汉士功绩,却可能将整个皇室乃至鲜卑族群置于难堪之地,更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风暴。
自己身为河西旧臣,能于大魏立足已属不易,若因《国史》刻碑之事引来至尊震怒,或鲜卑勋贵集体攻讦,后果不堪设想。
两厢沉默中,唯闻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
良久,宗钦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他起身,对着拓跋月深深一揖:“公主殿下思虑周全,老臣……惭愧。为大局计,为免生无谓之事端,老臣……知道该如何做了。多谢殿下指点迷津。”
这一礼一言,已然表明了态度。
拓跋月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下,她起身虚扶宗钦:“有劳宗先生了。此事关乎国体,还望先生务必谨慎。现下,至尊又将巡行阴山,无暇多顾。纵然日后发现刊刻有缺漏,我都可从中转圜。”
离开宗府时,夜色已深。
马车行驶在寂静街道上,拓跋月靠在李云从肩头,眉宇间却未见轻松。
“你放心,”李云从知她所虑之事,出言安抚,“我已旁敲侧击,问得实情——至尊此次出巡,可能会有半年之久。”
“那便好,至尊一旦出巡,为规束太子必然让我辅政,届时……”
届时,若出现什么意外,她也能从中斡旋一二。
倏尔,拓跋月想起一事:“对了,你……崞山那边……要不然,你再去觅寻一番?”
她说的是,寻阳英、于英如和幼子一事。
与李云从解开心结后,拓跋月遂鼓励李云从去寻人认子,但李云从扑了个空,三人不知所踪。
“不寻了,”李云从摇摇头,“既然小姨她存心躲避,必是藏得隐秘。日后,日后……再说罢。”
“也好。”拓跋月闭上眼,靠在他肩头小憩。
第266章 竟容崔浩恣意妄为!你可知罪?!
太平真君六年六月初,夏意已浓,蝉声渐躁。
武威公主府内,镇日里皆是安静无比,生怕惊扰了拓跋月。
再次妊娠,已近三月,此番妊娠反应却异常剧烈,不仅呕吐不止,天旋地转难以起身,数日前竟还见了红,显是小产之兆。
府中医士进出频繁,汤药的气息终日弥漫在望舒楼内。
李云从告了假,日夜不离地守在榻前。
看着妻子苍白憔悴的面容,李云从心中揪痛不已,喂药拭汗,极尽呵护,恨不得代她承受所有苦楚。
“云从……”拓跋月虚弱地睁开眼。
入目处,是李云从眉间那一抹忧色,浓得化不开。
“早知如此,我……我便……”他懊恼不已。
拓跋月又好气又好笑:“便如何?不与我好了?那可不行……”
“我……总之,是我的错。”倏尔,他笨口拙舌,说不出囫囵话。
她笑了笑,声息细若游丝:“我没事……你别总守着……公务要紧……”
“别说话,好好歇着。”李云从握住她微凉的手,轻声安抚,“什么都没有你和孩子要紧。至尊北巡未归,朝中并无十万火急之事,你安心便是。”
他方才作如是想,却不妨,就在这日下午,宫城中突然快马传出消息:至尊銮驾已至平城近郊,即将回宫!
消息来得突然,李云从作为都官尚书,于情于理都必须即刻前往迎驾。
他万分不舍地看着榻上的妻子,拓跋月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推了推他:“快去……我这里有太医和晴岚……莫要失了礼数……”
李云从只得再三叮嘱诸人一番,这才匆匆换上朝服,策马赶往皇城。
城门外的迎驾队伍肃穆无声,李云从按品秩站定,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至尊回銮似比预定的早了许久,且事先并无太多风声。
銮驾至,旌旗蔽日,甲胄森严。
皇帝拓跋焘端坐于御辇之上,龙威燕颔,令人望而生畏。
陡然间,他的眼珠转了转,眼风扫过迎驾的群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依礼迎驾完毕,众臣正待随驾入宫或散去,却见一队禁卫军无声地围拢上来,为首的殿中尚书长孙渴侯面无表情道:“至尊有旨,请诸位臣工暂留宫中,不得离开。”
并非针对某人,而是所有与崔浩编纂《国史》一事能扯上关系的官员,无论是直接参与者如秘书郎吏,还是曾表示支持赞赏的朝臣,甚至如李云从这般与崔浩有往来者,皆被“请”至宫中几处偏殿“休息”,实则形同软禁。
殿门被无声地合上,隔绝了内外。
李云从心中猛地一沉,那股不安感瞬间达到了顶点。
出大事了!定然与那《国史》石碑有关!
他设法与被羁押于此的几位臣工低声交谈,拼凑出了事件的大概轮廓:
原来,那立于通衢的《国史》石碑,所书内容依旧过于直白,将拓跋鲜卑早期,不足为外人所道之事,尽数镌刻于石,详备而无所避讳。
石碑矗立数月,往来行人驻足观看,私下里论议纷然。
鲜卑贵族们,见先祖们不甚光彩之事,被如此公之于众,无不感到奇耻大辱,勃然大怒,认为崔浩此举绝非无心之失,而是有意“暴扬国恶”,为汉人士族张目。
积怨之下,竟有宗室勋贵秘密遣人疾驰阴山,向皇帝告了御状。
可以想见,皇帝骤见那状纸时的震怒。
他命人修撰史书,是要确立大魏的正统地位与文明形象,绝非让臣民围观皇室先祖的“野蛮”过往!崔浩此举,是挑衅,是背叛!
弄明白前因后果,李云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他诧异万分,几乎要脱口而出:“不可能!明明是用的删减稿啊!”
他猛地想起,宗钦那模糊的承诺……难道宗钦并未真的动手?
或是崔浩察觉之后又改了回来?
又或是,有他人从中作梗,方才让工匠们拿到了完整的《国史》?
无尽的悔恨,潮水般淹没了李云从。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何深信任宗钦的承诺,为何没亲自去通衢石碑前,逐字逐句审阅核对……
是了,前些时日,太子派遣他去定州办事,方才返回平城,他只顾着照顾孕中不适的妻子,未曾出公主府……若是他及早发现,或许还能有所挽回……
就在他悔恨之际,隐约听到殿外传来消息:至尊已下令收捕崔浩及秘书郎吏宗钦等人,严加审查罪状!崔浩已下狱!
一时间,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人人自危。李云从咬紧牙关,暗自思忖。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打开,一名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宣,驸马都尉李云从,永安前殿觐见!”
李云从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压下心中万千思绪,跟着内侍走出偏殿。
步入永安前殿,气氛更是肃杀得令人窒息。
皇帝拓跋焘高踞御座,面沉如水,双目灼灼,似有怒火喷出。
太子拓跋晃侍立一旁,脸色亦是凝重。
下方跪着寥寥数人,其中一人赫然是太子之师、中书侍郎高允,他面色苍白,却挺直着脊背。
但见皇帝眸光如电,扫向高允,声如寒铁:“高允!《国史》之事,你参与编撰,竟容崔浩恣意妄为!你可知罪?!”
高允应声伏地,声音却异常平静,无由一丝波澜:“回禀至尊,臣知罪。著作郎吏,其职所在。臣既参与,未能谏阻,罪无可赦。臣愿伏法。”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惊。高允这是要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太子拓跋晃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息怒!高公虽参与编撰,但他只负责《先帝记》《今记》二篇。臣可担保,并无任何不敬或失实之处!至于之前历史,皆由崔浩总揽,高允实未过多参与,更无力阻拦崔浩之意。请父皇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