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拓跋月怔了怔,若有所思。
是啊,母亲若真如表面那般软弱可欺,又怎能在那等艰难岁月中,护得她们母女周全?她的坚韧,如水般内敛,经久不散。
“你说得对,我方才之言,未免有些苛责了。”
“不碍事。”
倏尔,拓跋月叹了口气,眸光落在案几上的一个匣子上:“说起来,所幸我让你去探望安抚那些河西旧臣。若非你及时赶到,阚骃就要把《十三州志》销毁了!”
匣子里,装着阚骃耗费心血,数易其稿的《十三州志》。
李云从面色凝重,微微颔首:“是,我去时,他正对着火盆犹豫。那件事,着实将他们这些河西来的文臣吓破了胆。尤其阚骃,无官无职,一介布衣,更是惊惧万分,生怕因著述招祸,竟想将毕生心血付之一炬,以求平安。”
拓跋月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与后怕:“《十三州志》乃不朽之作,若真因此毁去,岂非千古憾事!你劝住他了?”
“嗯,我再三保证,此书乃地理志,不涉时事政治,更无任何违碍之处,至尊乃明君,断不会因文字罪人,他才勉强将手稿收回,让我带给你。”
顿了顿,李云从道:“不过,我看他仍是心有余悸,终日惶惶。”
拓跋月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补品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既然至尊赐了这些补品,我总需入宫谢恩。”
“你是想……”李云从凝注于她,想看出一丝意图来,“代阚骃献书?”
“正是如此。”
“会不会,太急促?”
“届时,我会在入宫谢恩之际,将《十三州志》著成之事禀明父皇,并请求至尊,允准其献书,或许还能为他求个一官半职,至少得个敕令修书的名分,也好安他们的心,莫要让那个案子,寒尽了天下才俊之心,断送了大魏文脉。”
言至此,李云从哪有不明之理?
此举,不仅能为阚骃谋出路,更能试探处皇帝的态度。
若他接纳献书,便是一桩好事,他必对文事、汉臣,残有一丝宽容。
“此计甚好,”李云从颔首,眼中满是赞许之色,“经此一事,至尊心中或许亦有悔意,只是难以言表。此时,你呈上利于文教、彰显圣朝气象的佳作,正是时机。我陪你一同去。”
对视一眼,彼此心意已通,双手牵得更紧。
血雨腥风,丧子之痛,无论多么锥心刺骨,毕竟已经过去了。
但他们,不可再无所作为。
以前,他曾说要攀她的高枝,要让她靠他的肩膀;而她说,他有鲲鹏意,她亦有凌云志。他们,一直是同路人。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路在何方,还须他二人去趟一趟。
第273章 朕若不南下,如何能囊括这十三州江山?
翌日,拓跋月携李云从入宫,觐见皇帝,叩谢赏赐之恩。
内侍引他们至一处临水的凉殿,还未入内,便听得内里传来掷骰声,和一阵爽朗的笑声。
步入殿中,只见皇帝拓跋焘,正与皇长孙拓跋濬,对坐于一张樗蒲棋盘前,兴致勃勃地博弈着。
时下,流行樗蒲,规则复杂,极富趣味。
其所用骰子乃五枚立体镂空、两头圆锐、涂有黑白的“木”,称为“五木”。五木掷出,可形成多种排列组合,称为“彩”。全黑为“卢”,乃最高贵彩;四黑一白为“雉”,次之;其余如“枭”“犊”“塞”等则为杂彩。
掷得贵彩者可连续掷行,打马过关,纵横棋盘,而杂彩则往往步履维艰。
此刻,十一岁的太孙拓跋濬,显然手气极佳,又一声落盘声后,他兴奋地拍手叫道:“卢!又是卢!翁翁,我又赢了!”
但见,五枚骰子赫然全是黑色朝上。
拓跋焘捋须大笑,眼中半是慈怜半是夸赞:“好小子!手气比你翁翁强多了!朕今日最多也只掷出个‘雉’,竟是一次‘卢’也未得!”
他虽是在笑,但眉宇间却涵着一丝难掩的疲色。
细视之,更有一闪而逝的不甘。
见到拓跋月夫妇进来,拓跋焘脸上笑褶更深,向他二人招手:“月儿,云从,来了?正好,快来陪朕玩几局!濬儿这小子,今日专克他翁翁!”
两人连忙上前行礼谢恩。
礼毕,拓跋焘便让拓跋濬起身,让李云从坐在对首,要与他玩樗蒲。李云从忙辞让一番:“臣技艺粗疏,恐扰了至尊雅兴。”
“呵呵,莫要推辞!”拓跋焘摆手,“朕记得,你当年在军中,可是樗蒲好手,赢过不少人的彩头!今日正好让朕再看看你的本事!”
李云从只得领命坐下。
他心思缜密,深知帝王心性,尤其此刻至尊明显手风不顺,自己
岂能真去争强?
几局下来,他掷出的皆是四黑一白的“雉”,既恰到好处地显了本事,又不至于压过皇帝的风头。而拓跋焘越战越勇,竟接连掷出了好几个“卢”。
旋后,拓跋焘若有所思,笑道:“云从啊云从,你这手法……可是太过谨慎了?朕还记得你当年在军中那股锐气,如今倒像是被磨平了棱角?在朕面前,何必如此拘束?”
李云从心中暗凛,至尊眼光果然毒辣。
他连忙躬身道:“至尊说笑了。非是臣拘束,实是年岁渐长,手气不如从前,且至尊鸿运当头,臣只能甘拜下风。”
这番话说得圆泛得体,心中却暗忖:至尊好胜心如此之强,且不甘落于亲孙之后,我岂敢真赢?
闻言,拓跋焘哈哈一笑,也未深究,只目光在李云从身上停留了一瞬,似有感慨。
这时,拓跋月见凉殿中气氛融洽,便适时地将话题引向今日的另一重目的。
她微笑着呈禀:“至尊,臣妹今日入宫谢恩,另有一事想向您禀报。”
“只管说来。”
“河西有一位叫阚骃的名士,您可还有印象?”
“记得,在拓跋丕那里当过僚属,唔,起初是在金玉肆给你当副手。”
“正是此人,”拓跋月斟酌着言辞,“此人虽赋闲于世,但心性却是沉稳。”
“哦。”拓跋焘手中执棋,淡淡应声。
“这些年,他目不窥园,耗费心血编纂《十三州志》,现下已然校勘完成。”
“《十三州志》?这是……”拓跋焘抬眸,他果然对此心生好奇。
“此书详考天下州郡沿革、山川形胜、风土物产,包罗万象,体大思精。阚先生乃旷世奇才,此书实为不可多得之瑰宝。臣妹以为,此志书于此时大成,或正是祥瑞之兆,预示我大魏天命所归,必将一统天下,囊括十三州疆域呢!”
地理志书,未必能让皇帝心悦;但国运祥瑞,却必是他爱听的话。
听至此,拓跋焘眸中有了异彩,他抚掌笑道:“好!说得好!一统天下,囊括十三州!此志书来得正是时候!朕便纳了这份‘祥瑞’!”
顿了顿,他笑意渐渐深沉:“朕的确早有南下之意。与那南朝刘宋,已许久不曾切磋了,他们怕是已忘了朕的兵锋之利!朕……咳……朕若不南下,如何能囊括这十三州江山?如何能成就千古帝业?”
听得这话,拓跋月心中微微一惊。
她本意只是借献书安抚文士、试探圣意,却不想竟勾起了他强烈的南征念头。
不过,她也窥见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还有……
若没听错的话,皇帝虽然语声豪迈,但气息却略显不足。
正在此际,一旁的小太孙拓跋濬,忽然扯了扯拓跋焘的衣袖。
下一瞬,拓跋濬仰着小脸,凝注皇帝:“翁翁,您又要去打仗了吗?孙儿觉得……您近来总是容易疲倦,不如多在宫里养些时候,等身子骨更硬朗些,再南征也不迟呀?”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却恰恰说出了拓跋月心中的担忧。
她顺势接口,语气中带着真切的关怀:“阿干,您的身子……可是有恙?臣妹不揣冒昧,您气色似大不如前。”
这一声久违的“阿干”,让拓跋焘明显愣了一下。
他看向拓跋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更有一种被亲人关怀的触动。
少时,他脸上的锐气敛了些,轻叹了口气:“无甚大碍……或许是年岁不饶人吧。只是总觉得有些昏昏欲睡,身上乏力,不如往年那般精力丰沛了。”
他说着,下意识地揉了揉额角,目光也有些飘忽:“说起调理身子……以前云洲在太医令任上时,一直由他负责朕的脉案,用药施针,比旁人更为得力。朕那时,觉得身子爽利得很……”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他在念旧。
沉默片刻,拓跋焘忽然开口:“让云洲复职吧。回太医署来当值。”
此言一出,拓跋月与李云从心中俱是一震。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忙连声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