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恳求苻坚让别部大人刘库仁和铁弗部刘卫辰分领代土,使其相互制衡,难以坐大;同时又极力保证,必使幼主拓跋珪平安长大,使其感念苻坚恩德,以光大秦主之仁德。
毫无疑问,若无燕凤的精心筹谋与太后的舍命翼护,年幼的太祖皇帝恐怕早已湮灭于乱世之中,又何来日后再度崛起、建立大魏的宏图伟业?
正因如此,拓跋珪即位后,对燕凤礼遇有加,恩宠不衰。至拓跋焘登基,亦赐封其为平舒侯,极尽褒赏,以示不忘旧勋。
那日,灵堂之上,香烟缭绕……
拓跋焘亲自诵读着,由著作郎崔浩执笔撰写的祭文。
文辞恳切华美,盛赞燕凤一生功绩与忠贞。
读着读着,拓跋焘想起斯人往日音容笑貌,想起他于国于朝的卓著功勋,喉头竟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语声沉痛,令在场群臣无不动容。
从灵堂出来之前,拓跋焘已当众宣示,由燕凤之子燕才承袭平舒侯爵位,以慰忠魂。
其后,心中郁结难舒的拓跋焘,只带了崔浩一人,微服出行,沿着平城东郭的方向信步而去。
始光三年时,他下旨在东郭修建了中书学。(1)
近两年来忙于四处征伐,转徙于战场,拓跋焘已然许久未曾亲临中书学了。
彼时,拓跋焘抱着散心兼巡视的想法,换了便装步行。
穿行在里坊之间,但见商铺林立,市井繁华,百姓往来有序,一派勃勃生机。
看着这自己治下的安定景象,拓跋焘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不少。
他忽然侧首,问跟在身旁半步之后的崔浩:“东郡公,你说,当年平舒侯起初为何那般固执,不愿受聘于我代国昭成皇帝呢?昭成帝那时可是求贤若渴啊。”
他指的是当年燕凤因华夷之见,不肯轻易出仕代国之事。
昭成帝拓跋什翼犍不得已派兵围困代郡,甚至放出“若燕凤不来,便屠戮全城”的狠话。当然,话虽如此,昭成帝其后却对燕凤以国士之礼相待,终使燕凤心甘情愿为之效力。
闻言,崔浩轻捋颔下青须,沉吟片刻,缓声直言:“禀至尊,臣以为,此乃源于根深蒂固的‘华夷之辨’。”
“华夷之辨?”拓跋焘侧首看他,微微眯起了眼,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如此说来,尔父崔玄伯公,当年亦是如此了?”
崔浩的父亲崔宏,乃北方名士,曾出仕前秦苻坚、后燕慕容垂,以品行端方、才华超卓著称。道武帝拓跋珪早闻其名,有心招揽。但当道武帝攻打后燕惠愍帝慕容宝时,崔宏却选择弃城逃亡海滨,不愿归附。
面对皇帝的诘问,崔浩神色不变,并无介怀,只是更加肃然道:“华夷之辨,说来虽有些刺耳,然汉地士民经年累月所承之教化便是如此,视中原为正统,视周边为蛮夷。是以,他们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非情理之外的事。”
“呵……华夷之辨……”拓跋焘嗤笑一声,半是不屑半是傲慢,“‘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2)照朕看来,此等言论,不过是那些龟缩于书斋之中的腐儒们,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的妄语罢了!天下之主,有德者居之,能者掌之,难道不对吗?何分胡汉?”
崔浩知皇帝性烈,旋即躬身,语气却依旧平稳:“至尊息怒,请容臣详陈。臣以为,国朝若想真正一统北境,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还需好好利用这个‘华夷之辨’的成理才是。”
“哦?怎么说?”
“刘宋有一个叫做顾欢的道者,曾写了一篇《夷夏论》。今我国朝欲成华夏之正统,何不效法一二,达到‘尊王攘夷,王政一统’的目的呢?”
“哦?”拓跋焘来了兴趣,“怎么说?”
“臣闻南朝刘宋有一名为顾欢之道者,曾作《夷夏论》一文。其文排抑外来之佛教,极力尊崇本土之道教,所借重的理论根基,便是儒家这套‘严华夷之防’的说法!今我大魏欲成就华夏正统,而非一直被视作索虏胡夷,何不效仿此策,明示天下:佛教乃夷狄之法,不合中华王道;而我大魏虽起自云代,却承天景命,奉行儒道,志在恢复华夏衣冠正统?……”
…………
想起这段十数年前的对话,想起崔浩当年那番高谈阔论,拓跋焘的心,像是被人给狠狠攥住……
心痛,尖锐的痛,与无边的
空落。
是啊……崔浩不在了。
那个总是智珠在握,数次定下大计的崔浩,被他亲自下令,处以极刑,株连全族!
而今,谁还能来帮他“逐鹿中原”?
谁还能为他筹划这混一胡汉、成就千古帝业的宏伟蓝图?
靠那些只会冲锋陷阵、却对治国方略懵然无知的鲜卑莽夫吗?
还是靠那些,已被吓破了胆、唯唯诺诺的汉官文吏?
无边的悔意,如毒藤一般,缠绕上来,愈收愈紧,几乎攫走了他的呼吸。
神思飘飖,如堕白雾,惟余莽莽……
拓跋焘恍然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
旋后,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比哭还要难看……
他悔了,可是,帝王……焉能轻易言悔?
锥心的悔意,蚀骨的痛楚,只能深藏于暗夜,在无人可见的深夜,伤悼,嗟叹……
(1)因明元帝拓跋嗣在位期间,已将国子太学易名为中书学,故其教授、生员亦相应改称中书博士与中书学生。大魏在文化制度诸多方面有意效仿汉化极深的慕容燕国,此举亦是其中一环。
(2)出自《论语八佾》。
第272章 数易其稿的《十三州志》
这一日,中常侍宗爱,亲自带着一队内侍,抬着珍稀药材、绫罗绸缎,和御膳房特制的滋补佳品,来武威公主府颁赐圣恩。
旨意中,满是皇帝对皇妹病体初愈的关切,可谓圣眷优渥。
拓跋月依礼于前厅跪接圣旨,叩谢皇恩。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色依旧苍白,身形较往日清减了许多,更显伶仃。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和平静无澜的语调中,却寻不出一丝欣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
宗爱脸上堆着笑,满是殷勤热络,细声细气地说着话。
无非是,至尊如何挂念公主凤体,如何吩咐挑选补品等语。
言讫,他又试图与公主攀谈几句,言语间还夹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自得。
然而,拓跋月只是淡淡地应着“有劳中常侍”“谢至尊恩典”,除此之外,再无别花,神情冷淡,甚至不愿多看宗爱一眼。
这眼中的淡漠,终让宗爱的笑容挂不住,最终只得讪讪地告退。
陪同在侧,随拓跋月一道接旨的拓跋瑞,将女儿的反应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待到宗爱一行人离去,厅内只余自家人时,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月儿,至尊如此厚赏,乃是殊恩。昨日太子殿下派人送来补品,你也是这般……淡淡的。可是身子还有何处不适?或是……心中有何郁结?”
拓跋月凝着阿母,见她眼中满是忧色,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她如何能对阿母说,她对暴戾恣睢的皇帝,和城府幽深的太子,失望已极?
皇帝,可以因一时之怒,掀起滔天血案,诛杀重臣,株连无数;太子,则为了权位,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甚至不惜构陷师臣。
她自认亦是心机深沉之人,但从不愿伤及无辜,故而,她不懂,亦不明,一个人为何能对亲近之人,残忍至此……
举目四望,无不剑戟森森。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清如烟絮的叹息:“阿母,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她不愿,阿母再为她担忧,更不愿将她的猜度,告知天性柔弱的母亲。
看着女儿憔悴的眉眼,拓跋瑞心中疼惜,只当她是因为小产和生病所致,便柔声安慰道:“累了就好好歇着,万事总有过去的时候。想当年……一夜之间,阿母从先帝宠爱的公主被贬为庶人,还被逼与你阿父和离……那般境地,阿母不也熬过来了?只要人还在,心气不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言语温柔,带着一丝历经沧桑后的坚韧。
拓跋月深知,阿母这一生不易。
曾是金枝玉叶,却遭遇巨变,跌入尘埃,后又凭借微末之力,躬亲抚养。
念及此,拓跋月心中一痛,颔首低声道:“阿母说的是。女儿知道了。”
待阿母回了院子,拓跋月倚在窗边,望着庭院中葳蕤草木,沉默良久,忽然对李云从道:“阿母一生……太过忍让,惯于逆来顺受。若换作是我,绝不会就那般认命。必要想尽办法,早早拿回本该属于公主的体面尊严,岂能任由他人摆布,凄苦半生?”
语气中,半是不甘,半是未曾被磨平的倔强。
李云从轻轻牵起她的手,温声道:“月儿,人与人性情不同。阿母外表虽柔顺,然其内心之坚韧,远超你我想象。若非有超乎常人的坚韧,又如何能在那般困境中,将你平安抚养成人?她只是……顺遂命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