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澄,胡先生怎么了?”
阿澄一语未毕,拓拔月已然醒转。方才,她还在榻上昏睡,谁想听到胡叟之事,竟有了反应。
阿澄只得快步入内,把胡叟下狱一事说与拓拔月听。
拓跋月体内的余热刚被夜风散去些许,一听此事蓦地有了急色。
“给我看看。”
她咳嗽一声,颤巍巍地接过阿澄递来的手书。
霍晴岚忙拨亮了灯芯。
灯火之下,胡叟的字迹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透着决绝与不屈。
手书中,胡叟说,他对王后的照拂和信赖深表感激。此番因秉笔直书触怒大王,生死难料,日后再无报答之机。
拓跋月放下胡叟的手书,沉吟道:“我去一下玄武黑殿。”
沮渠牧犍从善如流,已按四时之序,住进了玄武黑殿。
闻言,霍晴岚被拓拔月惊出一身汗,忙轻轻按住她肩:“公主,你身上还烫着呢。”
阿澄也蹲在拓拔月身边:“公主,且不说你身子烫,您身怀六甲,不可妄动。”
拓拔月迟疑了一下,旋后又轻轻摇了摇:“晴岚,阿澄,你们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但胡先生是我请来的,有此遭遇,我岂能坐视不理?“
言讫,拓拔月缓缓起身。
身形虽虚弱,却透出不容小觑的坚韧。
见状,霍晴岚只得去搀扶。
拓拔月勉力笑了笑:“无碍,我尚能撑得住。“
阿澄也知这公主是说一不二之人,便不再劝,只是去拿毛氅,又向往扬声道:“赵侍卫长,快去备肩舆。”
赵振还未作声,外面已传来李云洲尖锐的声音。
李云洲匆匆步入内殿,一脸焦急,手中还紧握着药箱,语声中带着几分责备与关切:“公主,您这是要将臣的话置于何地?臣千叮咛万嘱咐,需静养安胎,怎可如此不顾自身安危?若您有个闪失,臣如何向……他交代?”
他边说边快步上前,欲要搀扶拓拔月坐下,不容辩驳。
拓跋月愣了愣,李云洲说的“他”,是李云从吧?
恰在此时,腹中孩儿踢了她一脚。拓跋月轻抚着小腹,心神骤然乱了。
若是,若是她嫁的是李云从,或者不是帝王之家,夫妻俩日夜相守,孩儿也是最深的羁绊……
凛风吹来,殿内烛火摇曳,映在李云洲紧锁的眉头上,更添了几分凝重。
顾不得主仆之别,他探手去摸她额头,道:“很烫。我的药不是没用,但这不是仙丹,见效也没那么快。”
“有没有快点的法子?”
“有啊,”李云洲斜睨了阿澄一眼,“阿澄,院子里有一个大水缸,已经结了冰,你去那上面躺一刻钟。”
阿澄不解其意,但又不好抗辩,只得顺从道:“奴这就去。”
“李云洲,”拓跋月急了,连名带姓地喊他,“你干什么?”
“公主不是要快点的法子么?”
“你……”见阿澄已经往外跑,拓跋月忙唤她,“阿澄你站住,不可听他胡言!”
“我怎么就胡言了?”李云洲似笑非笑,“阿澄被冰雪冻得凉了,再来抱着公主降温,方才有奇效。公主若是心疼阿澄,要不然,我来?”
话说到后面,已有几分轻薄之意。
拓跋月抬了抬手,没力气打他,只呵斥道:“你说的什么浑话,再不济我也是你阿姊!”
李云洲方才一时情急,胡言乱语,此时也知自己唐突,遂赔礼道:“卑职说错话了,公主勿怪。可我没别的法子,您你是万万不能动的!”
闻言,霍晴岚福至心灵,急忙出声:“奴去请大王过来,就说公主凤体违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阿澄微露喜色,“只要大王过来了,公主慢慢劝他不迟。”
这的确是个法子,而且是最好的法子,但众人一心想着劝拓跋月别动,反倒没想到那儿去。
拓跋月也轻叹道:“我这是烧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个理由……阿澄,你让赵侍卫长陪你去一趟。要快!”
阿澄脆脆地应了声,忙去殿门前唤了赵振与他一道。
霍晴岚方才放心下来,给拓跋月换了条浸湿的帕子,道:“公主莫急,您先睡一觉。待你醒了,大王就过来了。到时,您呀,热也退了,是不是?”
拓跋月乖顺如小猫,微微向内侧起,想要蜷起略微浮肿的腿。
才刚蜷起,又放松了些。
她闭了闭眼,自嘲地说:“孩儿刚踢我了。想来是,我腿压着他了。”
李云洲闻言道:“微微蜷起,没有事的。公主信我。”
拓跋月依言,少时轻笑道:“这样我舒服多了。你们都先下去吧,都盯着我,我也睡不好。”
此时,殿内只李云洲、霍晴岚在侧,拓跋月分明是想让李云洲出去。
李云洲心知肚明,遂对霍晴岚道:“殿里没人可不行,那就辛苦公主家令了。记得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帕子。”
交代完事体,李云洲缓步退出殿去。
待他出殿,霍晴岚又给拓跋月掖了掖被角。
但听拓跋月喘了喘,低声问:“他……晴岚,我是不是太纵着云洲了?”
“是,他说话时常没分寸。”
“他那话若是传到大王耳中,少不得被误解。”
“放心,这里都是我们自己人。公主快闭眼睡一觉,回头还要给胡先生求情呢。”
听她如此说,拓跋月方才缄口,闭眼去睡。
霍晴岚探了探她手心,见已不似先前那般滚烫,方才松了口气。
第27章 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半个时辰后,沮渠牧犍下了肩舆,匆匆步入德音殿。
阿澄紧随其后,赵振行至殿门外便止步于此。
进了望舒阁,沮渠牧犍见霍晴岚正要换湿帕,遂轻声道:“让孤来。”
坐在榻前,但见拓跋月面色泛红,呼吸略显急促,他心里猛地一紧。
揭下湿帕后,沮渠牧犍把额头贴在拓跋月额上,喃喃道:“怎么会这么烫?”
换好湿帕后,拓跋月蓦地醒来,睁眼看他。
往日荡漾的秋波荡然无存,眼里尽是血丝。沮渠牧犍忙安抚道:“阿月,我惊扰你了?现下感觉如何?”
声音低沉而温柔,却难掩内心的波澜。
拓跋月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气若游丝:“牧犍来看我,我便好多了。”
“哪里好了?都烫成什么样子了!”沮渠牧犍满脸忧色,“若是侍御师不顶用,就用我姑臧的名医,如何?”
“牧犍,再好的药也不是
仙丹,总要些许时间的。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你。”
入目处,往日温柔而精明的女子,虚弱不堪,像是一根弯折的蒲草。
不知为何,他反倒觉得此时的她,比平日更让人心疼,忍不住拿脸颊贴了贴她的。
“我在呢。一直都在。”
二人拥着说了会儿情话,拓跋月倏尔撒起娇来:“牧犍,若你真的心疼阿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自然,阿月所求,无论何事,无有不应。”
拓跋月心知,胡叟当众让宋鸿传信之事,必会传到沮渠牧犍的耳中,便也不加掩饰,直奔主题:“阿月想请牧犍饶恕胡先生,可以么?”
沮渠牧犍怔了怔,心道:果然。
“阿月怎知此事?莫不是,在我的身边放了一双眼睛?”沮渠牧犍面色一肃,语气也冷淡下来,带着一丝谑意。
拓跋月知他是在试探自己,遂把他胳膊往外一搡,佯作生气:“阿月与牧犍说的是正事,不兴开这等玩笑!”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
“胡先生是我亲自请回来的,现下他犯了错,自然要请人向我传信。这有何不妥?”拓跋月秀眉微蹙,“胡先生也知旁人不敢帮他递信,方才求您的起居郎。”
“我知道。不过……虽说胡叟是阿月请回来的,但他犯错与你何干?难为你大着肚子,发着热,还忧心偌多事!”
“牧犍此言差矣。恕我直言,胡叟并非有意冒犯先王。”
“并非有意?”
“史官职责,便是秉笔直书。私以为,并非不可饶恕。”
沮渠牧犍本还拥着她,闻言倏然起身,冷冷地盯住她:“你是在质疑我?”
拓跋月正色道:“大王,我知您英明神武,但请念及胡叟一片赤子之心,他秉笔直书,不过是尽史官之责,实无大错。望大王能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言讫,她目光恳切,轻轻牵住他的手。
沮渠牧犍丢开她的手,缓缓起身,背对着拓跋月,望着窗外黢黑的夜空,心绪如潮。
逾时,他转过身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犀锐的光。
“阿月,你可知,史书所载,皆是千秋功过,一字一句,皆能影响后世评判。我且问你,若大魏修史,有史官胆敢直言君主之事,那大魏皇帝岂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