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自有歉疚之意:“之前……司马金龙那件事,阿母没能帮你……实是圣意难违,阿母也无能为力,只当是你二人没有缘分。”
“是啊,没有缘分,”沮渠上元勉力一笑,“阿母,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了。女儿当年不懂事,现下早就不难过了。”
旋后,母女二人对饮,酒意渐浓,积压多年的情绪,也渐渐松动。
拓跋月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变得迷离而痛苦,忽然哽咽起来:“上元……我的儿……你可知……你可知你阿父……他……他当年是如何待我的?”
闻言,沮渠上元心中一震,紧盯拓跋月,追问道:“他是如何待你的?”
泪水无声滑落,她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
回首的记忆:“他疑我……防我……甚至……甚至两度想要我的性命!一次是毒酒……一次是在秀荣山,他派出了刺客……若非……若非命大,我早已……”
她泣不成声,将这些深埋心底、从未对女儿言及的过往,断断续续地道出。
沮渠上元惊住了,手中的酒杯拿捏不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沮渠上元的脸色,苍白如纸:“不……不可能……阿父他……他怎么会……”
记忆中,一直怜她疼她的阿父,总是郁郁寡欢,惹人同情。
他竟对妻子,做过如此残忍之事?
“你本不该生在上元节,因为他掐……掐我脖子,我受了惊吓……便早产了……”
拓跋月醉倒伏在案上,喃喃自语,眼角挂着泪珠。
霍晴岚忙把拓跋月扶到小榻上,给她盖上锦被。
逾时,她沉沉睡去,不省人事。
沮渠上元呆坐良久,想起前尘往事,只觉神魂半失。
良久,意识方才回笼,她才看向霍晴岚,颤声问:“阿母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我阿父他……他真的……”
见她震惊痛苦,霍晴岚叹了口气:“都是真的,郡主,公主当年……确实受了许多苦。”
念及过往,霍晴岚把一桩桩,一件件事儿,细细说来,不觉间竟说了一刻钟。
听罢,沮渠上元呆若木鸡,嗫嚅道:“阿母为何从不跟我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你很依赖你阿父罢?”
霎时间,记忆里慈父的面容破碎不堪。
沮渠上元吸吸鼻子。
不由想起,自己以往一直埋怨阿母,因她素来忙碌,又总是疏远阿父。阿父虽有侍妾,但神情间的落寞,自己都看在眼里……
原来,这么多年,她对阿母的埋怨,都是错的……
她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泪水汹涌而出。
转眼便至二月。
二月初,钦天监紧急奏报:二月既望那日,将有月食之相。
自古以来,日食月食皆被视作上天警示,容易引起百姓恐慌。
监国的吴王拓跋余,在接到奏报时,并未太过重视,甚至觉得钦天监小题大做。
高允与拓跋月得知后,却显得忧心忡忡。
高允神色凝重,道:“殿下,月食虽为常象,然百姓愚昧,易生惶恐。
“届时天色骤变,恐有奸人趁机散布谣言,引发骚乱,甚至发生抢劫、纵火等恶行!
“臣以为,当即刻下令,增强平城内外巡逻兵力,严加戒备,并提前张贴告示,安抚民心,晓谕此乃自然之理!”
拓跋月也急声附和,道:“尤其各坊市、粮仓、武库等重要之地,需加派重兵把守,万万不可有失!请殿下速下钧旨!”
见他二人如此紧张,拓跋余方才打叠起精神,连忙依言下旨,命京城各卫所、巡防营全力戒备。
二月十六日夜,月食如期而至。
因准备充分,告示早已贴遍全城,巡逻兵士不敢荒怠,故而平城内外虽人心惶惶,却并未发生大的混乱,只有零星几处小骚动也被迅速平息。
月食过后,一切恢复平静。
拓跋余这才松了口气,对高允和拓跋月表示感谢:“多亏高公与姑姑思虑周全,方才保得平城安宁。”
待拓拔余走远,高允仰望着恢复清朗的夜空,却是面露悲戚之色。
拓跋月微微一诧,问他缘由。
高允也不遮掩,喟然道:“见此天象,老夫便不由得想起崔司徒……天文历算,乃其所擅之事,可惜……”
言语间,尽是物是人非的伤感。
拓跋月闻言,亦是默然,心中百感交集。
往日,崔浩、高允为同侪,二人也有言语不谐之时,但共事一场,孰能无情?
月食风波过去,不过数日。
深夜,公主府侍卫长曾毅匆匆入内,面色极其凝重,对拓跋月低声禀奏:“公主!刚接到急报!至尊已班师回朝,不日将抵平城!同时,同时……”
紧张之下,曾毅竟然哽住了。
“慢慢说,莫急。”
“公主,至尊在途中下令,锁拿了太子殿下,一同押回!”
“什么?!”拓跋月大惊失色,瞿然站起身,“可知所为何事?”
曾毅摇头:“急报语焉不详,只言至尊震怒,罪名尚未明晰。”
拓跋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皇帝竟在归途中就直接锁拿了太子!
这绝非小事!
难道说,药圃改果园之事,惹怒了皇帝?应该不至于。
忽而想起,太子欲查宗爱盘剥新民一事,莫非……
沉思一时,拓跋月忙唤霍晴岚、阿碧、湛卢,随她速去东宫。
拓跋澄、承影,则留守于公主府中,看护好沮渠上元。
“我须问个明白,甚至住上一些时日,”拓跋月一脸忧色,“万一有人对太子妃、濬儿不利。曾毅——”
她对曾毅低语了一阵,听得他连声应承,方才放心些许。
太子被锁拿,东宫必然人心惶惶,太子妃和太孙的处境,必须危殆。
夜色中,公主府的马车急驰而出。
第283章 戾园之祸
夜色浓稠如墨,拓跋月的马车,疾驰入宫,停在东宫门前。
这是皇帝予她的特权,可驰行宫中,且不受宵禁所限。
车未停稳,她已推开车门,不由自主举袖挡面。
灯火很亮,火把皆似跳动一般。
宫墙被照得如同白昼,甲胄与兵刃的寒光,交叠出一片凛冽杀气。
现下,昔日庄严肃穆的东宫,此刻已被黑压压的精锐甲士,围得水泄不通。
霎时间,拓跋月心中大震,似沉入冰窖。
带队围宫的,正是晋王拓跋余。
但见,他一身明光铠,手按剑柄,傲然立于宫门之外,脸上溢出一丝得色。
拓跋月下了车,不顾侍卫阻拦,径直走了过去,凤目含威,厉声质问:“拓跋余!你这是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敢带兵围困东宫?”
心中虽有猜测,但须先拿出气势。
拓跋余见是拓跋月来了,身子微微瑟缩,眼中亦有忌惮之色,但他立在原地思忖一番,又挺直了脊背。
旋后,拓跋余他扬起手中密诏,声音刻意拔高:“奉父皇密诏!太子拓跋晃监国期间,不思君恩,不恤民情,犯下滔天大罪!
“今父皇銮驾回京,特命本王先行控制东宫,搜查罪证!一干东宫属官、侍卫,不得妄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罪证?”拓跋月心中惊疑不定。
她定了定神,维持着公主的威仪,扬声道:“纵然太子真有罪过,自有国法处置依律查办!太子妃与太孙何辜?皆是妇孺弱小,你如此兴师动众,刀兵相向,惊扰她们,是何道理?这岂是皇子所为?”
拓跋余冷笑一声,语气满是讥诮:“是否无辜,待搜过便知!父皇密旨在此,铁证如山!姑姑还是速速请回吧,此地已是是非之所,非您久留之地!”
闻言,拓跋月死死盯着他手中那卷“密诏”,心知若非皇帝动了真怒,绝不会在回銮前便下达此命——拓
拔余不至于假传圣旨。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有实质,射向那些如狼似虎、眼神闪烁的甲士。
倏然,她似乎听到宫墙内传来隐约的哭声……
一股决绝的勇气自心底升起,她毅然道:“好!既然你奉旨要搜,那便搜你的!但本宫今日便把话搁在此,东宫尚未定罪,太子妃、太孙更是无辜,不容一丝闪失!”
说罢,她竟不再看拓跋余,带着霍晴岚、阿碧、湛卢,昂首走向宫门。
一时间,守卫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不知这位武威公主功勋卓著、深得帝心且性情刚烈?
见一干侍卫,无人敢上前阻拦,拓跋余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拳头紧握,大喝一声:“你作甚?!”
话已说出,又觉无礼至极,忙又道:“姑姑!你这是作甚?”
“本宫要住进东宫!”她头也不回。
“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