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可吗?”
她回过头,眸中冷冽如霜,不怒自威。
无来由的,拓跋余打了个寒噤。
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不敢对这威名素著的姑姑用强,只得眼睁睁看她一行人走进东宫。
宫闱深处,烛火寂黯。
太子妃郁久闾恩发髻散乱,紧紧地将儿子拓跋濬搂在怀中。
听得动静,母子二人缩在榻角,吓得瑟瑟发抖,一如风雨中无所依傍的雏鸟,凄惶不安。
她惊恐地抬头,见是拓跋月进来,眼泪瞬间决堤,继而泣不成声。
拓跋月心中酸楚,一手拉住一个,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此。”
重兵围困、前途未卜。
她须得住在此间,方才能为这对母子筑起屏障。
半月后,皇帝的銮驾终于返回平城。
稍事歇息,拓跋焘便在永安前殿升座,把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召入宫中。
端坐于御座之上,拓跋焘面色铁青,征战沙场的杀伐之气,此刻尽化为冰冷的怒意。
他开口,半是愤怒半是失望。
每一条宣布出的罪状,都如九天惊雷,劈在冷寂的大殿中。
“逆子拓跋晃!监国期间,不思尽忠报国,匡扶社稷,反而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犯下弥天大罪!
“其一,心怀叵测,阴结奸佞,指使人暗中调换《国史》原稿,故意用未加删减、暴扬国恶之版本刊刻!致使崔浩获罪被诛,引发朝野震荡,汉士离心!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其二,欺瞒百姓,愚弄万民!假借筹建‘官营药圃’、便利布施医药之名,行低价强征、巧取豪夺民田之实!转而,将药圃改为私营果园,与民争利,中饱私囊!此乃失信于天下,动摇国本之恶行!
“其三,擅权自重,目无君父!竟敢罔顾法度,私自将护卫皇城的禁卫军,整编入东宫侍卫!扩张东宫武力,其心叵测,迹同谋逆!”
听至此,一干臣工都噤若寒蝉,不敢则声,更不敢看周遭人的神色。
仿佛犯错的是他们。
拓跋月亦小心恭谨,不发一语。
“其四!”拓跋焘声线猛然提高,从御座上站起,“此罪最为恶逆!人神共愤!此逆子,竟效仿汉武帝戾太子刘据之故伎,于漠南军营之中,埋藏巫蛊厌胜之物,诅咒朕南征失利阵亡!恶毒至此,天地不容!”
猛然,他一掌拍在御案之上,嗡嗡作响:“日前月食,天象已然示警!正是有包藏祸心之徒,欲窥伺神器,偷天换日!此人,便是朕寄予厚望的太子!”
殿内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
众臣皆被一条条骇人的罪状,惊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这是……
要废太子,还是要杀太子?
殿内死寂,令人窒息,每一息都令人难挨……
不知过了多久,拓跋焘喘了口气,似是在吐纳,又似在做什么决定。
须臾,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众臣,落在跪伏在地的拓跋晃身上。
“今日……朕念其曾为储君,暂留其其性命!即日起,太子禁足幽禁,非诏不得出!
“东宫一干党羽,仇尼道盛、任平城等,构陷忠良,蛊惑储君,罪无可赦,立即押赴市曹,斩立决!
“宜都王穆平国,糊涂庸懦,违反国制葬父,权且幽禁于府!
“中书侍郎贾秀……屡有谏言,明于事理,不予追究……”
立于殿下,拓跋月听着这一字一句,只觉心如刀绞。
她心知,皇帝盛怒若此,难以平息,太子之位绝难保全。
她能做的,唯有尽力保住太孙,以免……储位孤悬,朝堂震荡……
念及此,她鼓起勇气,出列进言:“臣妹有一言。”
未想,竟有人敢接他的话,拓跋焘大觉意外,微一沉吟,点点头:“说!”
“至尊圣明烛照,东宫罪行昭昭……然,太孙拓跋濬年幼懵懂,实乃无辜。恳请至尊念及血脉亲情,允准臣妹,将濬儿接入府中抚养。”
顿了顿,她加重语气:“臣女必竭尽所能,悉心教导,使其明理知义,绝不敢有负圣恩。”
第284章 我没用巫蛊诅咒父皇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皆是一窒。
拓跋焘也怔住了,目光一错不错地盯住拓跋月。
却见她目光诚挚,半是恳求半是恻然。
想起过往种种,他知她忠君体国,又知她清明在躬,所行之事皆有法度。
终于,拓跋焘疲惫不堪地挥挥手,哑声道:“准……准你所奏。濬儿,便托付于你了。”
从永安前殿退下,拓跋月眼见太子被羁押回宫,不禁暗自叹息。
等那厢安顿好了,她才进了东宫去接太孙。
但见,太子、太子妃二人呆若木鸡,黯然相对。
拓跋月遂问郁久闾恩,是否要与太孙同去公主府。求情自是困难,但能救一个算一个。
话音刚落,神情木然的太子妃,却抬眸看过来,眼神也异常坚定。
她紧握着拓跋晃的手,微微摇头:“姑姑不必为我费心,殿下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看来,她已决意生死相随。
拓跋月颔首:“好。”
回转身,她正要去接拓跋濬,却听拓跋晃重重叹了口气:“姑姑——”
拓跋月定住。
“我没有用巫蛊诅咒父皇,宗爱诬陷我,抢在我揭发他之前。”
言下之意是,其他事都是真的。
若果如此,还有转圜余地。
“我知道了,我尽力,”拓跋月沉吟道,“但未必能帮你……”
“姑姑……”郁久闾恩突然开口,泪盈于睫,“您能帮濬儿么?”
“帮”是何意,不言自明,无需宣之于口。
一霎时,拓跋月眼前似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眼神灼热,摩拳擦掌,无一不盯着那个位置……
拓跋月轻轻地摇摇头:“我没有成算,但能保他平安。二位……努力加餐饭……”
说罢,拓跋月缓步而出。
说来也奇,寻常孩子遭遇变故,纵然不哭天喊地,也会拉扯着父母不肯离去。
但拓跋濬知道拓跋月的来意,却只犹豫了一时,便去向父母叩别。
叩别之后,拓跋濬擦了擦眼泪,走向拓跋月,恭敬地执晚辈礼:“日后,有赖姑婆照拂!拓跋濬儿铭感于心!”
六月,被幽禁在东宫的太子、太子妃,接到内侍贾周、李敏,送来的、皇帝亲赐的“椒酒”。
没有激烈的反抗,没有悲怆的哀求,两人相视一眼,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解脱。
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冠,如完成某种仪式,而后相拥坐下。
蓦地,郁久闾恩想起一事,便对贾周道:“烦劳二位,帮我给武威公主带句话。”
贾周冷着脸,没有作声。李敏面露不忍,亦未说话。
郁久闾恩却自顾自往下说:“就说,她为我做过的事,我永世不忘,若有来生定结草衔环。”
“上路吧。”贾周没问那是何事,语气冰冷,仿佛事不关己。
最终,在一片死寂中,拓跋晃、郁久闾恩共同举杯,饮下了那杯御赐的椒酒……
翌日,太子、太子妃的遗体已被简单整理过,并排安置在榻上,面色青白,神态却异样平静,好似不过只是沉睡。
皇帝拓跋焘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立在榻前。
一贯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像。
他眼神定了定,目光空洞地落在那张再无生气的脸上,似要穿透死亡,再抱抱那个亲手养大的孩子。
没人知道,这位冷厉的帝王,心中究竟翻涌着各种情愫。
是愤怒?
是悲伤?
是怀疑?
他知道,拓跋月想方设法,查证巫蛊一事;他也知道,那些揭发太子恶行的人,心中也有一番计较。
可他,此番南征并不圆满,军心嚣动,又被宋人嘲讽,杀死崔浩自毁长城。
他,必须要对世人有所交代,而这个交代,不能是他自己。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夜色更深。
骤然,拓跋焘转身,不再看那冰冷的遗体。
他大步走到外间,抓起案几上的酒壶,仰起头来……
倏尔,他发出一声凶兽般的嘶吼声,双眼赤红,疯狂地打砸殿内一切能砸的东西,案几、屏风、瓷器……
一片狼藉中,他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伯渊……是朕错了!朕不该杀你!不该杀你啊!”
他捶打着胸膛,涕泪横流,恍惚间,只觉被他下令处死、株连无数的重臣,似乎正站在他面前。
“若你在……若你在……晃儿或
许不会……不会走到这一步……朕悔啊!”
哭声未歇,他又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出凶光,对着虚空怒吼:“刘义隆!岛夷老贼!未能一举踏平江山,取你项上人头!朕心不甘!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