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从贴身的中衣里,取出两幅精心绘制却已略显陈旧的小像。
一幅是司徒崔浩,另一幅,竟是已故的废太子拓跋晃——他的亲儿子。
看着这两幅小像,拓跋焘顿时老泪纵横,语声哽咽:“濬儿……你看……这是崔司徒……满腹经纶,国之栋梁……翁翁本想着,待四海升平,便将他画像悬于此阁,受万世香火……可惜……可惜朕一时糊涂,竟……”
闻言,拓跋濬忙牵住他祖父的手。此时,无声胜有声,说话反是不妙。
隔了一时,拓跋焘抚摸着太子的小像,更是泣不成声:“还有你阿父……他本该是一人之下的贵人,日后……唉!是翁翁对不起他们……”
他紧紧握住拓跋濬的手,目光殷切而沉重,似要将期望都灌注进去:“濬儿,你定要记住翁翁今日所言。日后……若苍天垂怜,你能统御这万里江山,定要……定要行事沉稳,顾全大局,亲贤臣,远小人,万不可……万不可如你阿父那般,急功近利,失了分寸,最终……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啊!”
这番近乎遗言的嘱托,和那两幅绝不该公之于众的小像,如烙铁般印在拓跋濬心上。
他眼中含泪,重重跪下:“孙儿……谨记翁翁教诲!绝不敢忘!”
门外,手持听瓮的宗爱面色骤变。
听瓮是一种窃听之物,可将屋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听得愈是真切,心里也更是慌乱,不觉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见里头二人不再说紧要之事,宗爱忙将贴在门墙上的听瓮收进怀中。
皇帝这分明是在向皇孙托付社稷,属意其继位!
一旦拓跋濬登基,掌握生杀大权,他甚至无须去那些构陷太子的证据,就能让他宗爱千刀万剐!这可如何是好?
思忖之下,宗爱慢慢踱开,把候在三丈之外的心腹贾周,唤到一处墙角。
说完那件密事,宗爱把声音压得更低:“若那小崽子坐上龙椅,你我……将死无全尸!”
听得这话,贾周大惊失色,急忙问:“那……我们……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你说呢?”宗爱嗤的一声笑出来,眼中凶光毕露。
贾周心领神会,忙低下头:“但凭公爷吩咐!”
当晚,公主府内,侍卫长曾毅和霍晴岚,带来了一个消息。
曾毅风尘仆仆,难掩激动之色:“殿下!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制作巫蛊人偶的匠人!他藏匿在漠南的一处小镇!殿下可要审讯他?”
闻言,拓跋月闻言霍然起身。
太子案中最直接、最恶毒的物证,乃是诅咒皇帝的巫蛊人偶,制巫蛊者落网,或许就能揭开背后主谋,为太子洗刷冤屈!
原来,关键人证盐枭鲁七,很早之前便在狱中猝死,死因是被吃食噎住。
拓跋月自然不信,但当日看守他的狱卒畏惧自杀,线索自然一时中断。
巫蛊一事,拓跋月打从太子被软禁开始,就命人着手去查,可一直没有确信。
现下……虽然晚了一些,但能还太子清白,为太孙铺路,总是好事。
“人在何处?口供如何?”拓跋月急问。
霍晴岚忙答:“刚押至京中,初步审讯,他已承认受人所雇制作人偶,但对方身份隐秘,他也不知具体为何人,只描述了大致相貌。详细口供还需时间。”
“不必等了!立刻备车!我要亲自押他入宫面圣!”拓跋月当机立断。
马车一路疾驰,抵达宫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然而,宫门守卫却异常强硬地拦住了公主车驾。
“公主殿下请留步!酉时已过,宫门已下钥,依照新规,任何人不得入内!”
“新规?何人下的新规?本宫有十万火急之事,须即刻面圣!”拓跋月心中焦急,厉声道。
“回殿下,正是至尊亲口谕令,酉时后紧闭宫门,无特旨不得开启。末将不敢违抗,请殿下恕罪!”守卫鞠了一躬,态度恭敬却毫不动摇。
拓跋月的心猛地一沉,至尊为何下了这般旨意?
暮色中,宫门紧闭,像是缄口不言的人。
拓跋月心中隐隐不安。
她又看了看身后马车里关键人证,一时踌躇不决。
硬闯?风险太大,且可能授人以柄。
最终,她强压下立刻揭穿真相的冲动,咬了咬牙:“回府!”
马车调头,驶离那森严的宫墙。
拓跋月回头望去,但见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映在巍峨宫阙之上,漫出一层诡异的橙红色,有些像是血。
第288章 仓促登基,改元永平
正平二年二月初五,一个普通的冬夜,却成了大魏王朝的又一转折点。
是夜,永安后殿内灯火通明,与往日似无不同。
近日里,皇帝拓跋焘愈发依赖太医令李云洲进奉的养生丸。
服下此药之后,初时确能让他感到心神暂宁,甚或有种飘飘欲仙的畅然,继而陷入沉眠。
这一晚,宗爱如同往常一样,亲自伺候皇帝服下了药丸。
一旁,贾周给皇帝揉捏膝盖,极尽谦恭之色。
吞下药丸,拓跋焘倚在榻上,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欢喜,喃喃道:“还是这丸子好……吃了便觉舒畅……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渐渐地,语声渐低,很快便沉沉睡去。
宗爱、贾周垂手立于榻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眼底掠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寒光。
夜半时分,殿内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嘶吼和打砸之声。
猛然,拓跋焘从榻上惊坐而起,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口中胡乱喊着:“滚开!都给朕滚开!赫连昌!非是朕要杀你……沮渠牧犍!是你负朕在先……崔浩!崔司徒!朕悔矣……阿晃!我儿!莫要来索命……莫要来啊!阿父,阿父错了……”
深睡多时,他被魇住了……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暴怒,拓跋焘疯狂地打砸着眼前所视之物,桌椅、灯台、屏风……皆成碎片。
殿中侍奉的内侍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躲得远远的,无人敢上前侍奉。
唯有宗爱、贾周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上前,扶住几乎癫狂的皇帝。
“至尊!至尊息怒!是噩梦!都是噩梦啊!”
左首,贾周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焦急不已,然而他搀扶皇帝的手臂却如同铁钳,暗中用力,将其控制住;右首,宗爱看似在安抚,实则限制着皇帝的行动。
大抵是因手臂被钳痛了,蓦地,拓跋焘清醒了些:“滚!你们这些阉奴!是不是你们害朕!是不是!”
他挣扎着,怒吼着,眼中充满血丝和濒死的恐惧。
见时机成熟,宗爱、贾周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旋后,宗爱从袖中摸出一个针筒,对贾周使了个眼色。
一番激烈的“安抚”之后,拓跋焘被卸了力道,只能无力挣扎……
动静渐渐平息下去……最终,一切归于死寂。
翌日清晨,宗爱严控制消息,秘不发丧。
他只对极少数人,透
露了皇帝“被梦魇吓死”的离奇死因。
而后,他以皇帝临终前侍奉在侧的内臣身份,紧急召见了尚书令古弼和司徒张黎。
两位重臣,心怀忐忑地踏入永安后殿,立刻察觉到气氛异常。
通往内殿的道路两旁,黑压压地站满了禁卫军士兵。
他们全副武装、刀出半鞘,面色冷硬、目光森然,绝非寻常护卫架势。
古弼与张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惧,冷汗悄然浸湿了内衣。
进入殿内,只见宗爱一身素服,双眼红肿,脸上带着悲戚欲绝的表情。
甫见二人,宗爱便嚎啕大哭:“古令公!张司徒!至尊……至尊他……龙驭上宾了!”
尽管已有预感,亲耳听到噩耗,古弼和张黎仍是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宗爱哭诉道:“至尊昨夜噩梦缠身,惊惧过度,以致……以致骤然大行!临终前,至尊虽神志不清,却一直喃喃呼唤着二公与南安王殿下之名……依老臣之见,至尊此意,必是欲将社稷与南安王殿下,托付于二位贤公辅弼啊!”
他一边说,一边偷觑着二人的神色。
古弼和张黎心中疑窦丛生。
皇帝死得太过蹊跷,宗爱之言更是匪夷所思。
南安王拓跋余并非嫡长,亦非最贤,至尊怎会突然欲传位于他?
至尊又为何要让他二人辅政?
难道是,因他二人曾位列“东宫四辅”?
宗爱继续演戏,泪如雨下:“太医令李云洲已亲自诊视,确认至尊确系梦魇惊悸,骤发心疾而崩……老臣照顾不周,老臣有罪啊!二位,二位,辅弼新君,莫要推辞啊——”
他抬出李云洲的“诊断”,暂时堵住了二人的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