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定国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越发沉痛:“当年,微臣多管公主的闲事,如今想来,真是悔之莫及。只愿公主您能宽恕微臣,更愿您节哀顺变,以社稷为重。”
说罢,他缓缓低下头。
大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幽幽入耳。
良久,沮渠那敏敛了戚色,盯住姚定国:“那么,请左相也务必答应本宫。你不可模棱两可,你须拿出态度!”
“还请公主示下!”
“大凉不可退,亦不可降!”
姚定国滞了滞,道:“是!”
“明白跟你说,本宫一早便有了部署。明面上,大王与柔然、仇池、吐谷浑都没什么往来,实则本宫已在暗中,与柔然、仇池结成了联盟,二国都愿出兵相助。至于宋……这个本宫不敢保证。”
她顿了顿,胸有成竹般一笑:“此外,先王当年埋下的棋子,该派上用场了。”
见姚定国不明其意,她便笑道:“稍后,本宫会将此事告知大王和左相。”
姚定国忙称颂公主智计百出,沮渠那敏笑了笑:“纵然大凉如今势弱,左相也不可动摇半分。本宫且问你,你可愿临危受命?”
姚定国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是在向天地神明立誓。
见状,沮渠那敏终于颔首,起身道:“你与本宫同进宗庙!若大王萌生退意,我二人须极力劝谏。”
一个时辰后,沮渠牧犍姊弟、姚定国,终于从宗庙中走出。
明月洒落在地,照彻殿台。
沮渠牧犍见众臣皆未散去,心中亦是一热。
他目光逡巡,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透出威严:“孤方才问过先王了,先王说,大凉不可退,亦不可降!战则必胜!”
其后,姚定国挺直脊背,朗声道:“臣以为,应拒降于外,并向柔然汗国、仇池搬请救兵。”
到此时,没必要瞒着臣子,反倒是刚鼓舞人心,打消顾虑。
果然,此话一出,不少臣子先是一怔,再是鼓噪称好。本以为,魏主斥大王的十二罪状多为杜撰,如今想来,“北托叛虏,南引仇池”这条竟是真的。
站在河西臣子的立场上,这自然不是什么罪过。只能说,大王瞒得太深,以致于众人都以为,大王只是在魏、宋之间首鼠两端,而不敢与柔然、仇池攀结关系。
见众臣之中,虽有人面露忧色,但更多的人则信心倍增,沮渠牧犍不禁心下得意,立在大殿之上,声如洪钟。
“左相言之有理!即刻准备,向柔然、仇池求援,同时加强城防,以待时机。”沮渠牧犍又扫视众臣,“征南大将军何?”
“臣在!”沮渠董来闻声出列。
”速速调兵遣将,统率万余精兵疾驰城南,准备抵御魏军!”
沮渠董来躬身响应:“臣领旨!”
“张掖王沮渠万年!”沮渠牧犍高声道,“孤命你婴城而守,执掌调兵之权。”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在近日的兵改中,沮渠牧犍收回了禁军统领吴峻的调兵权。众臣本以为,大王是要自己执掌兵权,岂知他竟然在关键时刻,把调兵权给了沮渠万年。
此时,已退到人群最末的索敞、阴兴,悄声论议起来。
“各郡兵马,唯张掖王率兵赶来姑臧,此外无一人动弹。”索敞道。
阴兴心下一沉:“是在观望战局,故此不来驰援?”
若果如此,难怪大王只信沮渠万年。至于吴峻……
隔着人群,纵然借着月色与灯盏,也看不清吴峻的脸色,但想来也不太好看。
大王这番动作,分明是不信任他。只是,吴峻是如何失去大王信任的?阴兴不明白,索敞也摸不着头脑。
计议已定,臣子们潮水一般退去。
宗庙外的长阶上,只余沮渠牧犍、蒋恕、蒋立,和伫在原地不动的吴峻。
沮渠牧犍知他有话要说,但却只冷冷地斜睨,等他先开口。
少时,吴峻闷声问:“大王,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
“张掖王能为之事,臣亦能为,臣不明所以。”
被褫夺了调兵权,还委屈上了?
沮渠牧犍心中暗自发笑,走近吴峻身畔:“不明所以?哦?你是不是觉得,孤是那么容易被欺哄的?”
“臣不敢。”吴峻脸色一变。
“不敢?”沮渠牧犍对着他心口一脚踹出,“孤看你敢得很!”
这一脚用尽了全力,吴峻被踹到一丈开外,捂着心口闷声呻唤。
一霎时,他不禁想起过往。彼时,沮渠牧犍在柔然做过一段时日的人质,后来,先王让吴峻去接应他。二人见面时,吴峻被沮渠牧犍攀住肩膀,击上胸口,说他们是心心相印的朋友。
回忆漫上心头,吴峻蓦地突出一口血来。
“有份儿礼物送给你!”
虽是对吴峻说话,但沮渠牧犍却看向蒋恕。
蒋恕连忙会意,疾奔宗庙而去,很快折身而出,取出一个乌黑的匣子。
吴峻看不出名堂,但能闻到一股血腥气,不像是金银珍宝。
“猜猜看。”
“臣不敢。”吴峻眼神慌乱。
沮渠牧犍嘲讽一笑:“不觉得身边少了个人?”
“少了个人……”
想起来了,是辛慎。
难道……
吴峻咬唇盯住匣子,打了个寒噤。
第84章 我本希望两国和谈
德音殿,望舒阁。
拓跋月从榻前缓缓站起,刚放下的茶盏微微一颤,洒出几滴温热的茶水,瞬间氤氲开一小片水汽。
她眸中寒芒一闪,转瞬却变作喜色。
“沮渠万年?”她冲着霍晴岚一笑,“哈,这真是个好主意!”
方才,霍晴岚趁着去取菜蔬的机会,打听到了沮渠万年掌调兵权的事。
自从沮渠牧犍宣称要和拓跋月恩断义绝,此后他再未来过,但同时他也吩咐吴峻,以“护卫德音殿”之名,派二队禁卫,轮流值守于殿外。
除领取必要的物资以外,沮渠牧犍不允殿中人出入,分明是软禁了拓跋月。
这种事,拓跋月早就能预料到,故此也不惊不乱,只让霍晴岚传话给沮渠牧犍,说要让以前给她调养身体的阳大夫,入宫为她治病。
沮渠牧犍本不想遂她心愿,但还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同意了。同时,他也质问,为何多日不见李云从。对此,拓跋月再传回去的话是,冒犯宫规,被撵走了。
沮渠牧犍自然不信,但想着那小白脸只是一个侍御师,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不再多问了。
在两队禁卫中,值夜的那一队是由吴峻亲自督守的,因被拓跋月拿了短处,吴峻看守之时,便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看见赵振、曾毅偷溜出殿,也只作不见。
“好主意?”霍晴岚不解。
可能是沮渠牧犍觉察到了什么,前些时日他发起兵改,把调兵权捏到了自己手中。因此,拓跋月想借吴峻来控制禁军的想法,算是落空了。
但未想到,沮渠牧犍竟如此信任沮渠万年,先是让他做张掖王,再是因其赶来勤王恩宠更甚,竟让他执掌禁军的调兵权!
确定,不会所托非人么?
“沮渠万年虽勇猛过人,却是个未经世事锤炼的少年。二十岁的年纪,便已沉溺于温柔乡中,几房妾侍争宠斗艳,他尚且难以平衡,如何能指望他稳住禁军,抵抗我魏军?”
解释的时候,拓跋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对局势洞若观火,又对沮渠万年轻蔑不已。
霍晴岚。阿澄对视一眼,面上也露出笑意。
阿澄想了想:“公主的意思是,那个张掖王不会成为阻碍。他看似强硬,实则不堪一击?”
“无法御家,何以御兵?”拓跋月颔首。
“那我们静观其变?”
“既然大王自己出了昏招,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说不定……”拓跋月沉吟道,“说不定,他还要来主动找我。”
入睡前,拓跋月的思绪如狂风中的落叶,纷飞不息。
儿臂粗的灯烛烧得正旺,她紧锁着眉头,手中紧握着誊录来的降书,那是拓跋焘以铁腕手段,对沮渠牧犍发出的最后通牒。
降书上不只条理清晰地历数了沮渠牧犍的十二罪状,还附了一段檄文,给河西君臣指出上中下三策。
“若亲帅群臣委贽远迎,谒拜马首,上策也。六军既临,面缚舆榇,其次也。若守迷穷城,不时悛悟,身死族灭,为世大戮。宜思厥中,自求多福。”
拓跋月笑了笑,跟霍晴岚分析起当前形势来。
这三策中,沮渠牧犍最不愿领受的,便是拓跋焘说的“上策”:投降。
事到如今,四部鲜卑不为他所用,吴峻不复往日忠心,执掌禁军的又是个外强中干之辈。沮渠牧犍唯一的指望,便是柔然、仇池的外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