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仇池国力有限,之前与大魏作战偶有胜场,也是因着地利之便,现下,对方有何必要,非得来此履行盟约?
再说柔然,柔然军事实力强,但当此情形,对于柔然来说,最好的选择不是帮盟友守姑臧,而是趁着盟友鏖战之际,去攻打敌人的后方。
如此一来,可能有两个结果。
若沮渠氏守住了姑臧,则魏军遭遇重创;若沮渠氏守不住姑臧,则身死国灭,魏军也不可能无一分损耗,拓跋焘需要花费很大精力,来接管河西一带。
无论是哪个结果,都是柔然所乐见的。他们只需要趁着鹬蚌相争,去争抢渔人之利便可。攻打大魏后方,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会遭致多大的损失。
至于说,盟约……
柔然可以解释,他们去攻陷大魏后方,对方势必回援,减缓对姑臧的攻势,这也是在“帮沮渠牧犍”,完全符合盟军之义。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是沮渠牧犍一开始负隅顽抗,但在权衡利弊之后,半道选择投降。如此一来,柔然的美梦就破碎了。只是,这之前二军的牺牲,在所难免。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姑臧城的城墙。
在夕阳的余晖下,那曾经热闹非凡,迎她成婚的城墙,显得格外苍凉。
城墙上,守城的士兵们神情紧张,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城下,则是大魏的铁骑,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尘土飞扬,战鼓雷动,喊杀声震耳欲聋……
不敢再想下去。她蓦地睁开眼。
“而我,我终于可以回平城了。”拓跋月喉头泛起一丝酸楚,一时只觉五味杂陈。
“公主,你……”霍晴岚试探着问,“你希望大王投降么?”
“我本希望两国和谈,大王能自愿归魏,但他……”
但这不可能。趁着两人还算甜蜜,拓跋月就问过沮渠牧犍,可愿使用大魏年号。他只顾左右而言他。
这之后,拓跋月确定,沮渠牧犍一直在向南边的宋国纳贡称臣,话术与对大魏一样。
实则,沮渠牧犍向仇池、柔然求援,还不如向宋国求助。因为,最愿意也最有实力,阻止魏主统一北方的,只有宋国。
说也奇怪,既已选择首鼠两端,为何只两头讨好,而不鼓动宋、魏之战呢?
曾经,夏主赫连定在危急关头,打算联合宋国攻打大魏,他们还预先“瓜分”了大魏版图。二者打算夹击大魏,拓跋焘本打算先攻打夏国,但遭到很多武将的反对。
白马公崔浩虽为文官,但给出的建议更是中肯:宋、夏不过是虚张声势,都等着对方先打,自己捞好处,故此大魏不可能真的腹背受敌。
最后,拓跋焘听取崔浩之见,领军前往统万,袭击平凉,而宋国,跟被糨糊粘住似的动都不曾动弹。
合作?合作个鬼!
话说回来,也许沮渠牧犍也觉得,宋国皇帝指望不上,故此才不开口求助吧。
第85章 百川归海,是大势所趋
轻烟拂绕,夜色也仿佛沾染了香气。
袅袅香烟中,拓跋月也渐渐有了睡意,沉沉睡去。
还做起了梦。但这不是美梦,而是一场被鲜血涂染的梦。
在梦里,她看到一个男子,生着与自己极相似的容貌,正舔舐着刀口上的血猖狂大笑。而后,不知怎的,男子被另一人从御座上掀下来。那人唇齿间迸出冰冷的字眼:“拓跋绍母子罪大恶极,杀无赦!手下武士、内应,诛!”
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拓跋月怔在一旁,蜷缩着坍坐在地,腿脚发软。
忽然间,和她生得相似的男子的头颅,骨碌碌滚到自己面前。桀桀怪笑后,他说:“阿月,你要为阿舅报仇雪恨!”
“不——”她摇摇头。
“不——我不要——你错了,是你错了——”
拓跋月嘶声吼道。
旋后,从她额头至背心,冷冷地滚下汗珠来。
猛然间,她从冗长而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似被无形的巨手,从深渊拽回现实。
身子还在瑟瑟发抖,脑海里却萦着一道声音:“你错了,阿舅,外甥女毕生之愿,便是要洗清你的罪孽,为我和阿母正名!”
环顾四下,望舒阁中烛光幽微,昏暗中映着阁中的两株花草,投出斑驳光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先前助眠的香气,都仿佛染上了血腥。
拓跋月定下心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阿舅会突然入她梦来。她已经很久没想起他了,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愿想起他。
若不是他弑父夺位,她和阿母便不会被牵连到那个地步。她也不至于从小就要学着看人脸色,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改变自己的稻草。
更不至于,为了改变阿母的处境,入这个局,受这些罪。
近来,她配合诊治,腿上的痹症好了许多,但每天都为战事而虑。阳大夫不止一次批评过她。
睡前,霍晴岚问她,是否希望大王投降。
当时,她没有多想,此时夜深人静,回想起霍晴岚的话,只怕另有深意。
因为,霍晴岚以前便感叹过,若是公主能重新选择知冷知热的枕边人,便好了。
现下,有这个可能么?
倘若沮渠牧犍不降,他自然活不成,但河西百姓便要遭大罪,自己又于心何忍;倘若沮渠牧犍降了,他必然会被拓跋焘礼待,自己便可能与此人共度余生。
是怎样的余生?拓跋月不敢往下想。
她只隐约地想到,她不太可能重新选择另一个枕边人了。
一行清泪悄然坠落,拓跋月也不想去擦拭,只重新躺回眠床上,闭上眼。
不知再睡熟是何时,但拓跋月醒来时,便觉出一丝不寻常。
霍晴岚、阿澄都守在床边,眼里神色复杂难明。
“发生何事了?”她起身。
霍晴岚上前为她披上外衫,道:“赵侍卫长说,吴峻死了。辛慎也死了。”
“什么?快宣赵振!”
整理形容后,赵振一脸沉痛地踏入了望舒阁,哑着嗓子:“公主,辛慎和吴峻的头颅……已被悬挂在城墙上。”
拓跋月的心猛地一沉,人头。
梦里,她见到阿舅的人头;梦外,吴峻、辛慎却丢了命。
梦与现实交叠,两颗头颅像是滚落到了她脚边。拓跋月被惊得微微一颤。
“什么原因?”
“卑职多方打听得知,前天夜晚,吴峻跪在宗庙前,被大王赐下辛慎的头颅,那上面淬了毒,吴峻还没走远就倒下了。宫中人说,吴峻背叛了大王,但不知细枝末节的事。”
回想起自己让赵振去胁迫吴峻的往事,拓跋月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与悔意。
恍神之间,那夜宗庙前的寒风,似到她面前,而后穿透衣裳,直刺骨髓。
沮渠牧犍此举,无疑是在向她发出警告:他早知她的手段,若不收敛,辛慎、吴峻的下场,便也是她的。
看来,还是把沮渠牧犍看低了,想在姑臧城里,他的眼皮子底下玩手段,并非易事。只不知,他只发现了一桩事,还是也觉察到了别的事?
不知四部鲜卑那边,情况如何?李云从应该能应对得了。
不觉间,拓跋月揪住裙边的禁步,心乱不已。
像是看出拓跋月的心思,赵振忙道:“公主,你放心,就算四部鲜卑有变,云从也能稳住大局。何况,源将军已早一步抵达平城了。”
“这我知道,但还是觉得……”
她不愿说丧气的话,便说回到辛慎、吴峻一事上。
“棠儿知道此事么?”
“既然挂在城墙上,恐怕她迟早会知道。”
“你给花颜传个信,让她照拂一下棠儿。”
“喏。”
拓跋月叹了口气。
在孟太后的眼中,棠儿已经是个死人了。之前,拓跋月在孟太后跟前吓唬她,不光是为了泄愤,也是在保护棠儿。
现下,棠儿隐姓埋名,藏身于花门楼中,在后厨中帮忙。
按原计划,拓跋月与棠儿的兄长辛慎见了一面,希望他帮忙,把他的头儿吴峻领到赌坊里。而后,赵振手下的人,会设法让吴峻输红了眼,却又欲罢不能。最后,赵振出面,软硬兼施地让吴峻听他使唤。
为了抵债,吴峻不得不把小妾、幼子抵出去。赵振还记得,吴峻看他的那一眼,有多不甘,又有多怨愤。可他还是答应了。
忽然间,拓跋月眼眶泛红,几欲落泪:“辛慎,可惜了,吴将军也可惜。我本想着,日后回到平城,给他,给他们……”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赵振忙劝道:“公主不用自责。吴峻此人,若非本就沉迷于赌博,怎会落得如此田地?再说……”
他忖了忖:“本来吴峻也不想背叛旧主的,卑职还跟他说,‘百川归海,是大势所趋;螳臂当车,最后只会自断生路’。卑职想,他必然是看清了形势,才弃暗投明啊!”